碧涧的院子一进三折,青瓦老桑,是仿着秦兰江南老家建的。她二人弯过一道回廊,内室的雕花老木门就在眼前。
只是秦兰脚下这一弯,却又弯出了心里哀愁。若欢娘当真是她小妹,怎会送入别家做妾?她是秦家长女,顾及名声不得不嫁了人,可若有个妹妹定拼着也要护她一世顺心如意,绝不步她后尘。
秦兰心下酸楚,却不想叫欢娘发现。穿过被侍女无声打开的雕花门,压着心绪拍了拍欢娘的手:“到了,你可要先去洗漱?”
欢娘一双眼已退去了水雾,她顿了顿,有些迟缓地松开了秦兰的手,点点头。
秦兰唤道:“南桑,你差人去欢娘院里说一声,叫人给她送些换洗的衣裳来。”
南桑福身应下。
欢娘已不是头一回来内室。
这些时日里她跟着秦兰读书,有几日秦兰歇午觉时她也会跟着进来。只是欢娘天生是个丫鬟身,从前没这闲情雅致,现在便是能睡也睡不着了。
她自己不睡便给秦兰读书,读得磕磕绊绊夫人也不嫌弃,有时半闭着眼还能纠正她几个字。等夫人睡着了她就将书放下,细细地拿眼去描夫人的睡颜。
鹅蛋脸、新月眉,秀气的江南美人长相。欢娘偷偷看了好几回也看不厌,怎么能长得那么好看呢。
夫人教她的那么多东西里,欢娘最喜欢的还是画。她词穷,作不出诗词,却生得一双好眼。可惜夜里平白揉碎了好多画纸,到底学艺不精,怎么也画不像。
南桑带着她的衣物回来了,送进了净室。
秦兰的生活无处不雅,欢娘便也蹭着了一回享受。她被丫鬟细白的手轻轻揉着,热气里晕晕乎乎——原来洗澡可以这样享受吗。
被洗得晕晕乎乎的欢娘被丫鬟们送上了夫人的床,抹香膏擦香露熏头发。欢娘闻着自己身上与夫人如出一辙的香气,几乎有些醉了。
终于,夫人也从净室里出来了。
她坐到了欢娘身边,也是一样的一套流程。丫鬟们伺候好了大小两位主子,端着一溜瓶瓶罐罐出了门。秦兰不喜欢夜里有人在她寝榻边伺候。
欢娘此时又清醒过来了,她识趣地往内挪,只占了小半边床。她的衣服几乎都是秦兰赏的,二人穿着极为相似的寝衣。贴肤柔软,略微松垮。
欢娘仿佛是被烫着了视线,长长的睫毛忽地垂下。
“怎么了?”
秦兰的发半散着,还带着水汽。她侧坐在榻边,黑亮的发尾被她拢到身前,一下一下拿檀木梳梳着。
都说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情。烛光一跳一跳地映在她眉间,秦兰神色宁静,指节修长。欢娘的视线不自觉地随着她的手一上一下。
秦兰不得回应,回头看了眼就看到她这样子,眉一弯:“看什么呢?困了就先睡。”
欢娘觉得自己从来是个不要脸的,她同人吵架从不红脸,便是动手也绝不含糊。可被这一看却偏偏红了半张脸,但她也不低头,反而红着脸看了回去,声音里几乎听不出什么不对:“不困。”
一如往常的声音仿佛是一粒定心丸,欢娘迎着秦兰的视线,不退不避:“看夫人好看。”
秦兰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眼神微微偏移半寸,少女发间露出对粉珍珠似的耳。她没有拆穿,只是放下梳子转身过来,长长的发有几缕又散去了身后。
她胸前的衣襟不禁意似的又散开几分,欢娘有些出神。秦兰掀起被子一角,轻轻吹灭了蜡烛:“睡吧。”
秦家底蕴深厚,据说当年秦太傅嫁孙女时红妆绕了半个京城。秦兰的嫁妆极其丰厚,上至铺面良田、下至罗衣小扇,几乎包揽了她下半辈子所有的起居穿用。
其中有一张拔步大床,江南名匠精雕细琢而成。百年榉木上不曾刻那些俗套的石榴祥云纹,而是四面缕空做了剑兰样式。也因此无寻常拔步床的围困之感,反而空灵有致,极其清雅。
此床承载着太傅对孙女的歉疚。
时人嫁女皆要打拔步床,且拔步床的上品该如小屋。女子几乎可以脚不沾地地在那张全围的大床里过上一辈子,所谓金丝雀、笼中鸟不外如是。
老太傅爱孙女,也知道孙女性情。她在闺中不曾被圈禁金笼,太傅败于时下之风,却心存愧疚。这一点愧疚便成了这张四面缕空的大床——名为拔步,却只有床柱与雕花;四面皆空,却仍名拔步。
欢娘正躺在这张大床上。
她盯着床顶,所闻是夫人身上淡淡木香,所见是身旁薄衾遮不住的窈窕起伏。她听着夫人的呼吸声,心却静不下来。
她告诫自己:那是夫人。
夫人是空谷兰花,高洁美丽不可亵渎。救她出烟花巷、赐她衣、予她居所,叫她从此不做孤魂野鬼。
欢娘对夫人心中只能有感激、恭谨、敬爱,怎能有那些风尘里都见不得人的腌臢心思。她强迫自己闭眼,昏沉不知几时,终于睡去。
翌日清晨。
秦兰同往常一般准时醒来,醒来时尚不清醒,下意识就要起身,却被腰上一点小小的重量绊住。她顺着这重量看去,是一只从薄衾中伸出的细白小臂。
细白终非净雪,那手臂上伤疤新旧交加。秦兰轻轻抚上一道嫩粉的新疤,不敢细想这疤痕的来历。脑中的思绪乱飞着,她看向了少女的睡脸。
恬静而温和,仿佛从没有被世事蹉跎。秦兰看着出了神,忘记了自己手中握着的是她的小臂。无意识里稍用了力,少女的眉头蹙起,好像就要从梦中醒来似的挣扎了两下。
秦兰此时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她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立马松开了手,却松得太急,收回手时打到了床头挂着的金铃。
金铃清脆,秦兰脑中却只有少女皱紧的眉头,以自己都没想到的速度急忙捂住金铃,心中一阵紧张。回头去看,还好她睡得熟,并未醒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夫人?”
秦兰小心撩开自己这边的衾被,又仔细替身边人盖好被角,才对外轻声道:“进来吧,声音轻些。”
她的一日开始于松寿院的请安。
在那里伺候了老夫人用朝食,又象征性地过了两眼府中杂务便往碧涧来。待她回来时欢娘才堪睁眼起床洗漱,丫鬟们有条不紊地为她端上朝食。
碧涧有自己的厨房,若关上院门,这里几乎和柳宅能完全分离开来。据初禾说,碧涧原本是柳宅邻院,是夫人买下后扩出去的,只在共有的那堵墙上开了扇门,便当是并进了柳宅。
真正属于柳夫人的正院秦兰却去得极少,多是处理些柳府的俗务,以及接受姨娘们的请安。姨娘们也都很识趣,平日里并不来打搅夫人,今日却有个稀客。
“夫人。”
涂姨娘规规矩矩地行礼。她在孝中,一身素色,头上戴着白珠花大抵是她浑身上下最不规矩的一件事。
秦兰只作没看见那朵珠花。她叫人为涂姨娘搬来小凳,道:“听闻你家中有丧事,还未来得及问你,可都还好吗?”
欢娘也陪坐在下首听着,心想,学到了,下次定不能还干巴巴地说节哀。又想起涂姨娘上回躲着偷偷烧纸钱,觉得这事还是不要有下次的好。
过去几日,涂姨娘已多少整理了情绪。她回道:“多谢夫人挂念。未曾听家里传进来什么消息,大抵是还好的。”
大户人家的姨娘自一顶小轿进了府,许多人此后一生都不会再听见娘家的消息。涂姨娘算是幸运,她一家都是柳府的下人,父亲又是个庄子上的管事,尚说得上些话,这才能私下里为母服丧。
“今日来打搅夫人,实是不该。”她好像下定了决心,起身深福一礼,“妾想求夫人,放妾归家送母亲最后一程。”
秦兰有些吃惊。
她与柳和的姨娘通房们都不熟,对这位涂姨娘也仅有一个‘规矩柔顺’的印象,不曾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秦兰回过神来,发现她仍俯着身,先让她起身:“不必行这样大的礼。”
可涂姨娘却并不起,她抬头看向秦兰,坚持道:“妾知道这不合规矩,哪家都没有放姨娘回家奔母丧的道理。”尤其姨娘一家都是奴籍。
“妾自进府后,处处守规矩。她在时,我不能见她,如今她走了,我必是要送她的。”涂姨娘还是没忍住,流下两行泪来,重复道:“我要送她最后一程,我对不起她。”
“还请夫人开恩!”她作势便要跪下。
秦兰看一眼下首立着的侍女,对方很快上前去扶她。
母女之情乃人伦,便是法理上也承认的。妾当为娘家守孝,不过事实上鲜有人能守罢了。秦兰也并没有想拦着:“我何时说过不许了?”
“你先坐下好好说,你娘家在何处,丧礼是何时?”
涂姨娘听了这话便又要跪。小巧的一个人不知是哪里来得力气,硬是推开了去扶她的丫鬟,结结实实地跪下朝着秦兰磕了三个头。
秦兰这回没再叫人拦着,却道:“这是何必。”
先前被推开的侍女有了眼力见,忙上前去扶涂姨娘起来。涂姨娘已收了泪,却在刚刚那一番推搡间乱了衣裳,显得有些狼狈。
她并不再多说什么,又变回那个欢娘认识的有些懦弱、有些糊涂的涂姨娘。微低着头,将秦兰的问一一答了。
欢娘看着丫鬟送她出去,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望了一会儿,秦兰不知何时已回了里屋。南桑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夫人今日乏了,还请姨娘先回吧。”
欢娘望向里间,也起身回了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