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骆弗骆三娘、卢臻贞与郑夫人母女留了下来。她们还有许多疑问。
先发问的是骆弗:“追鹤方才说的,经义要选着来讲,不必全讲,是何意?对我不必拿那些女子学来无用、太费心力等借口搪塞。”
秦兰看着她。
骆家曾祖曾为先朝编史,骆家人虽无人居高位,却代代有为史官的。骆三娘曾成婚,只婚后不谐,又和离归家,平日也很少出门交际。
“三娘觉得当今世道,可有不公?”
骆弗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圣人言,阴阳有道。三娘读史释经义,学问胜过孪生胞弟。为何不能科考,也做不得史官、入不得太学?”
骆弗微怔。这些话自己难道不曾想过吗?
幼时同胞弟一起开蒙,先生赞过她后总是对着她叹气。眼神里又鄙夷又惋惜,父亲也好祖父也罢,读了她后来的文章后只会说:你怎么不是个男子呢?
可是这些话,深夜里自己想想也就罢了,怎能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世道不公。经义中亦有糟粕,前人更非全是智者。我想办女学,不教那些阴阳男女分职。不是要逼着她们全同我们一样,可起码我们的学生,脑子里不该有根深蒂固的那些东西。”
“读书无错,读书启智于谁都是有益的。可什么叫读书?如何才能启智?前人的看法里有智慧,也有迂腐。后者,一开始便不必叫她们看见,在我们这儿,也不必传承。”
大逆不道!
骆弗看着她,眼里却亮得惊人:“好!”
郑姝已经听傻了。
柳夫人好像在说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可都是什么意思呢?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郑姝本能得觉得危险,想后退。她觉得有什么搞错了,她可能不该在这里。
郑夫人却不觉得有什么。
一来她读书少,什么阴阳有道,糟粕迂腐,她压根儿没读过!二来她本就是在‘正道’之外的下九流,不过一夜靠着裙带关系,乌鸡变凤凰罢了。
但大致意思她懂了,不就是教书嘛。柳夫人骆娘子自会去教的,她只关心自己那妇科:“诗书我不懂,我婆母那儿也不必问,她必是愿意的。你们这女学什么时候开,开在哪儿呢?”
秦兰道:“不必着急。算学律法想寻先生怕是有些难,我想着便先在我府上开着,教些诗词经义。令婆母处也好有时间准备,自己会与教学生还是不同的。只有一事还请各位帮忙,今日我所说,还请不要外传。”
“对外只说这女学专注学问,不教女德女工,只看功课文章。也不必去说旁的女学女师傅不好,先将她开起来,在京城站稳脚跟再说。”
不必想,就算她们退避,也定然是会有人抨击的。历朝历代里一向都有蠢人,觉得女儿不必读书识字,女子无才便是德;或是觉得女子读些诗词也就罢了,伤春悲秋本就是女儿本性。
本朝风气算不得最差,也谈不上很好。前两代刚出一位不肯还政的太后,朝中对女子干政还是很反感的。
可秦兰不仅仅想让她们读史、学律法,还想教兵法。她也说不清这到底有没有用,木兰从军、桂英挂帅的故事听听也就罢了,难道还真想建女兵不成?
这一切都交给后人吧。她想,她只要为更多的人撬开一个口子。而她要立的业便是安安静静地、在诸公的眼皮子底下、佯作无害地造出这么一座地方。
秦兰不紧不慢地完善着自己的计划。
当下最关键的问题是缺人。缺老师,也缺学生。地方、课程安排都是其次,人,才是最主要的。
郑夫人传来消息,她婆婆很愿意出山。至于教学,也不必担心,她老人家金盆洗手后这么些年闲着无聊,收了两名女弟子,很有经验......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欢娘。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五月。欢娘解了禁足,带着涂绾心成为了碧涧的常客。她们随着南桑等大丫鬟学习看账、管理秦兰与一部分柳府名下的产业。
现下还上不得手,却学得很起劲。
欢娘看着那些数字,心里觉得实在且安全。有种踏实的,脚踩实地之感。而涂绾心开始只是单纯被她带着。
她还记得欢娘的话:别一天到晚闷在你的院子里啦,人还是要忙起来,有事干才好。
她也不是真的认同这话,只是欢娘叫她做,她便听从。每日不知在忙什么,却总是很忙。每晚回屋倒头就睡。
欢娘带着涂绾心找到秦兰,她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夫人。”她学了大半个月,觉得自己该实践了。
“城东有一家绣坊,先前的管事病了,南桑姐姐挑了个新管事去。我想,我能不能也去看看,管不了事,但我可以做账房,或伙计学徒。”
秦兰丝毫不觉得吃惊,自欢娘找上她,要求要学习庶务起,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诚然之前秦兰教她诗书字画,可那只是因为她多少需要一定程度这方面的教育。欢娘志不在此,也不必强求。秦兰现在明白得很清楚,自己带她出了惠水岸,绝不是为了将她困在柳府后宅。
无需言语,秦兰知道欢娘同自己一样,希望自己与她们终有一日都能走出这座四方墙的围城。
秦兰笑着说:“好。”
*
‘兰溪女学’在京里溅起了些水花。
女学常有,只多半存在于名门望族内,像这样号称对出身没要求的倒还是第一个。所谓‘不教女四书’‘重才学’多少受到了些士林的攻讦,却也被世人勉强以秦兰的才女之名接受了。
只这些都不过是民间谈资,皇宫里真正瞩目的、与这兰溪女学有关的事只有一件——昭庆公主赵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