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夏末将要结束,京城的风中已染上了秋意。
秦兰赶在兰花盛开的最后几天里见到了祖父。
秦太傅是真的病了,他见到孙女后强撑的那口气也去了,整个人日渐消瘦。宫中的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却皆叹气。
他却不见半分忧愁,仍是日日出去浇他那株兰花。
秦家到了这一代人丁单薄,老太傅与夫人只有一个一心修道的儿子,这儿子又只生了一个女儿,便是秦兰。
秦兰的父母都不是能撑起事的,细碎庶务便罢,家中大事与大宗财产人脉都仍握在秦太傅手里。而如今,则由秦太傅转交到了秦兰手中。
本朝自那位明肃皇后起,便遵循唐律。若一户人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女,那么那个女孩若仍在室是可以承续这家全部家产的。可秦兰已出嫁,从律法而言她便天生只有三分之一的继承权。然百年世家,自有其法。
秦太傅微眯着眼靠在院中躺椅上,身旁老仆将小毯盖到他的膝上。
已近黄昏,斜阳照进院中,他与老仆的白发闪着光。秦太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这一生还有最后一件事不曾做完。
他半垂的眼皮抬起,外边仿佛传来一阵响动。他问:“是兰娘么?”
老仆也早已过了耳聪目明的年纪,她的孙女很识趣地回道:“约莫是的。”
秦太傅知道自己的孙女近来很忙。但他只是将秦家的人脉、家仆护院都尽数送上了孙女手中,从不多问。他一生循礼,如今却只想从心。
浅紫的兰花今日谢了,老仆将落下的花拾起,送到了他的手上。秦太傅将落花护在自己双掌之间,道:“去请兰娘来我这里。”
哪里用得上他去请呢?
秦兰不傻,她看得出祖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今日或是明日,还是十日后、半月后,哪一日都可能是最后一日。她归家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来上院看祖父。
上院的人从小看着她长大,她自六岁起便被祖母祖父抱来这院子里。那处种兰花的角落,幼时也是她躲懒玩耍的好去处。
自院口起,见到她的仆从皆恭敬而平和:“姑娘。”
“姑娘来了。”老仆轻轻晃醒老太傅。
秦兰上前:“祖父。”她对上了太傅刚睁开尚有些浑浊的眼,微微绽出一个浅笑:“祖父今日可好?”
“好。你归家了,祖父怎有不好的道理。”秦太傅清醒过来,他要起身进屋,秦兰忙上前扶住他。
她还没来得及换衣裳,衣服上沾着淡淡的脂粉气。可祖父并没有闻出来,他进屋,坐在在书案前。
“兰娘,家中可好?”
秦兰眨眨眼,回过神来:“自然好。”
秦太傅的眼中不再浑浊,竟有几分年轻时的精气神:“那你以后就归家来,可好?”
他今日精神足,话也能多说几句:“近来我总想起从前你祖母在时。她总与我说,嫁人非是女子归宿,我那时却只做不闻。我想女孩子,总还是要嫁人的,嫁人才知夫妻和乐。才能尽享天伦。”
“何况你少时...”他顿了顿,继续:“太难了,兰娘。”
秦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安静地拉住祖父的手:“我早不怪您了。”
秦太傅眼角已有了许多皱纹,皱纹当中浸润了水意,微微潮湿。他继续道:“是我的错,兰娘。是我无用,畏惧人言,可我毕竟不是圣人。”
“是。”
秦兰陪伴在他身边,祖父不是圣人,她也从来不是。她不知是对谁说:“都过去了。”
“人之将死,近来总梦见你祖母,我无颜见她。”秦太傅看着她的眼睛,“兰娘,你可想和离?”
和离。
这几乎是秦兰过去十年做梦也不敢想的美事。
自从十九岁心不甘情不愿坐上那顶花轿后,她没有一日不想逃离那座四方的牢笼。可在笼中久了,心中对祖父与世道的怒意也逐渐被磨平。
自她建起碧涧,那是一座用来自我麻痹的桃花源。柳夫人当的久了,便同世人一样屈服在了君臣父子夫妻的制度之下,成了十九岁时最厌恶的样子。
或许再过去一二个十年,她终会同松寿院的老夫人一样,永久地失语,化成一个朽木般的符号。这曾是秦兰心底最深的恐惧。可她何其有幸,遇见了欢娘。
是欢娘将她从令人窒息的命运里唤醒,她又怎能将欢娘独自一人留在那座四方牢笼里,自己逃跑。
长久的沉默里,秦兰抬起了头,道:“不。”
她看见太傅眼中的错愕,但她只是安抚地拍了拍祖父苍老的手:“我不和离。您不必为我担忧,我自有脱身之法。”
老太傅的眼前有些模糊,他透过她仿佛在看另一个年轻的影子,喃喃问道:“当真?”
‘当真有法子’还是‘当真不怪我?’
秦兰不知他问的是哪个,只继续说自己的话:“当真。祖母在天有灵,一定会庇佑我。我早不是十九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