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大夫你去哪?”
“哦,我再等等,万一殿下要找人服侍呢?”
小宝笑了,他有颗门牙被磕了一小块,配着圆眼圆脸有些滑稽,“时大夫,你人真好。”
时婧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我向来尽责,尤其是对我的病人。”
好容易延熬到门前有了动静,她伸颈望去,只见漆红色的雕花翔云殿门下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同样披着玄色氅衣,只是边襟略有不同,半指宽的镶金带红条纹,如同一只在阳光下狰狞爬行的血蜈蚣。兜帽将他大半张脸遮了去,时婧没能看清他的脸。两边的守卫都朝他恭敬地颔首,他站在游廊拐角处朝两边望了一下,时婧赶紧弯下身子将自己藏好了,等到人走远了才敢现身。
她踟蹰着慢慢走向寝殿,站在方才那人停留过的地方,顿住了脚步。她也许看不清雪帽下的脸,也认不得他的背影,但她记得这股味道。
独特的、浓烈的、呛鼻的硝石硫磺味,像是潮湿的炭火焐着坏鸡蛋散发出的阵阵恶臭。
紧闭的殿门、死寂的院落、所有人默契配合的诡异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那是不该涉足的危险地带。
漫天风雪铺落下来,铁马的铃铛被冻死了,屋脊上飞檐上全是沉沉的白,整座寝殿冷寂得像白色的棺材。
而时婧成了盗墓贼,但她是个很谨慎又胆小的盗墓贼。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殿门,来到寝殿后方最偏僻的一扇小窗。她有点做贼心虚,明知道赵岚身子弱很难发现有人潜入,但还是按照老镖师教给她的方法,调息屏气踮着脚跳入房中,蹑手蹑脚地朝与耳房相通的寝室走去。
她瞅见外室没人,极快的朝案桌扫了一眼——和她走的时候是一样的。内室静悄悄的,架子床的帷幔垂落下来。她疾步走到案桌边,将几个抽屉拉出来,将其中几张文书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边看嘴唇无声翕动着,而后又按照原样放了回去。
她又看了一眼架子床,打算悄悄退出去,行动间衣衫带起的风让她下意识蹙了眉。她循着那异味,有些迟疑地撩起与内殿相隔的薄锦垂帘,思索半瞬,胃里忽然隐隐翻起痉挛,打了个直通天灵盖的噤战。
她连忙放下垂帘,往来时的路走去,没走两步又顿住了,轻咬了咬牙,将那垂帘猛地一掀,几乎是小跑着去最里侧的架子床的。最后几步路走得格外漫长,她没想好该以什么表情面对赵岚,只是心里有种冲动,叫她必须回来找他。她俯下身,将竹青色的床幔掀起,瞳孔猛地一缩——没人。怎么会?他决计没有力气离开的。她看到枕边有一个红色的蜡丸,拿到鼻尖嗅了嗅,脸色变了变。
她将床幔往边上的牙勾一挂,将她亲手盖好的被衾推到一边,手里的触感是冰凉的,应该是她走了之后他就不在了。
去哪儿了?难道刚才听到的声音真是错觉?她疑惑地转头,有莫名觉得不安,想找个人问问,临走前瞥到屏风上的画,脚步滞了滞,上次她就是在这儿不小心看到了换衣裳的赵岚。但现在屏风凭空多了幅画,起伏柔软的线条像是绵绵的山峦,她看到了一朵花,一朵无比颓丽萎靡的茶花,赤条条地凋零在玉色的屏纸上,画上的景象延伸到屏风横梁边侧,枝条的叶半垂落在空中,长成了苍白的指尖,腕间赫然留着红到发黑的指印,无形的力扯着他向下坠着。
时婧胃里的痉挛化作一瞬间的抽痛,在市井中谋生活,第一要紧的便是明哲保身,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逃。她后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紫檀桌上的都承盘,她谨慎地停了停,听着里头没人叫她,想松口气,那口气却松不下来,胃里那口气绞得她酸痛难忍,她又望了一眼屏风。
那花儿打着颤,忽然滚落到地上。
时婧一动不动,但视线追着他的动作。
她看到他的墨发铺洒在地面,看到他将两只手插入了发间,看到他抱着头往地毯上不住撞击,看见用拳头不断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披散的墨发被冷汗打湿了,贴在额间,他紧蹙着眉,死死咬着牙,可见是痛极了。
那面屏风隔开了他与她。她站的地方纤尘未染,井井有条,而他未着寸缕,狼狈不堪。而当她按住他摸到砚台的手时,她就知道自己越界了。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赵岚的身体忽然僵直,时婧看见他半垂的眼帘闭紧了,只是眼睑下的睫翼抖动得越发厉害,水意更明显了。
他屏着气,慢慢蜷回指尖,将脸垂下埋入了地上凌乱的衣衫里。相比疼痛,恐惧带来的作用似乎更大。他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木傀儡看上去都比他更生动几分 ,至少它们还有表情。他瘦削雪白的肩胛染着一层薄汗,散发出晶莹陆离的光晕,像是晚霞在湖面泛起的波光粼粼,美极了。
时婧颤着手,将他背后的发掀开,猛地闭了闭眼。光晕不过是假象罢了。
赵岚僵硬地挪动着手臂,将手背往上挪,将唯一还算完好、也是衣料难以遮掩的颈脖覆盖住。
他以一种窘迫的难堪的方式在说:这里不可以。他唯一的体面,竟然只有巴掌大小!
时婧心头巨震,久久说不出话来,胃里那口气只冲上鼻腔,呛得她眼眶发酸,她撑着案桌,用掌紧捂着唇强压下心头疯狂乱窜的惊怒。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坐在他身边,而后把他捞了起来,她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躬身将人打横抱起,朝净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