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两篇《定风波》后,周懋恭收拾行李,上了前往日本的船,他去日本,再折去美国,此后,便是与祖国漫长的分离。
“我在那边继续上中学,大概入学一周,就迫不及待给鸿云写信写明信片。”周先生捧过那本册子,翻过两页,指着上面的明信片道,“这是当时的明信片,一张明信片要寄好久好久。”
“这是纪老先生回给您的信?”柏阅冬翻着后面十几页,感叹道,“好多啊!”
“其实应该更多的,我搬过几次家,丢失了一些,很可惜。”
柏阅冬歪头看了几张,不由得笑了起来:“师父,您和纪老先生写信也不是天天谈国家大事嘛!”
“我们是人,又不是机器,哪能总是牵挂这些大事?人的心,是需要呼吸的。”
柏阅冬点点头,认真翻看起来,仿佛看到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隔着太平洋同呼吸共命运。
——鸿云,此处先生不打人。
——懋恭,此间夫子还打人。
——懋恭,我将入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学习,我父甚喜,一再告诫我须传承中华千年学术,吾恐令其失望也!
——鸿云,美国亦有许多汉学家,专攻中国古代文学,然大学未设相关课程,我只得修习欧美文学。欧美文学与中国文学大不相同,可研究处甚多,来日可与你切磋。
——懋恭,我已成婚,妻乃松江任氏女,温婉可人。我仍在南京学习,吾妻替我主持家中事,我万分感激。
——鸿云,我婚期亦近,然与你相距万里,实为人生一大憾事。
——鸿云,吾有一子,单名,从言,名谨。
——懋恭,我亦有一子,单名,从心,名慎。
“师父!”柏阅冬听师父说到这里,忍不住叫出了声,“你们给孩子取名商量好的吗?”
“并没有。”
居然没有!居然有这种默契,奇了怪了!
周懋恭笑了笑,缓缓道:“谨儿是我的长子,我那时候刚毕业,在中学里教书,生活很艰苦。谨儿跟着我,一直到四五岁,我才谋得一个大学里助教的职位,开始写一些研究性的文章。鸿云在南京毕业后,告诉我他已留校任教,后来又到北平文科研究所,我当时还觉得他过分奔波,没想到,竟逃过一劫。”
——懋恭,南京之事令人发指,城中几乎不留活口。我在北平夜不能寐,恐家中父母妻儿亦遭此毒手,我父亦恐甚,不断写信询问我的消息,言阿慎夜夜呼唤其父。我为子未有一日尽孝,为父不曾庇佑呵护阿慎,来日阿慎必以此为一大恨!
——鸿云,南京之事我亦耳闻,思之落泪,吾之同胞手无寸铁而受尽折磨凌辱,实乃奇耻大辱!鸿云务必保重自身,不必挂念我。
“再过两年,我就可以独立上课了,成为了大学里的讲师。经济状况好了很多,我又有了第二个孩子。”
“谨儿十三岁那年,我收了第一个博士生,就是吴潼。”
柏阅冬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最想知道的事情来了。
“吴潼是华人,研究中国文学对他来说是一件讨巧的事。其实我不是没看出来他为人不踏实,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多选择。读博士的人本来就少,读博士的华人、中国人更少,而读博时期愿意研究中国文学的,堪称凤毛麟角。我在吴潼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待,多得我们两个都承受不起,最后只能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柏阅冬连呼吸都轻了,问:“您责打他,是真的?”
“是真的,我那时候压力很大,怕第一个博士就带不好,情绪反复,控制不好自己,一动手就很重,他说是毒打,那就是吧。”
“那,官司的事……”
“本来可以赢的,”周先生揉了揉他的头,嘴角还勾着,眼里却闪出了泪光,“可是在开庭前两天,谨儿出事了。”
“他跟着同学出去玩,开着汽车,冲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