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今晨的那个小姑娘。
盛京有似锦的繁华,也有污浊的内里。
若只论利弊权衡,他当时就应该掉头走掉才是,可他却无端端地走上前去。
彼时,纷飞的雪幕在他眼前游荡。
他的目光却越过风雪与人群落在了那道纤弱的身影上。
倔强,无畏,像是一株开在荆棘中的花,透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让他想起了他的长姐。
他的记忆在奔流的光阴中疯狂倒退,倒退到了宣仁二年的初雪夜。
那时的他还未离家,而沈令仪也还不是皇后。
“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窗边的风吹动帘布,沈确看着街边熙攘的人群,却仍觉寂寥。
他没法去评判父辈所为。
他只是惋惜,惋惜他长姐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从此消散在了寂寂宫墙里。
“京墨。”
“不回府了,去同心堂。”
京墨愕然回神,他叹了口气:“好的,公子。”
远处的夕阳自白雪的缝隙中洒落,将摇晃的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
京墨驾着马车汇入前方的人流。
微弱的光照亮了他一侧的脸庞,他的叹息也随之融进了肃肃北风里。
“甫纯离宫了?”
坤宁殿内殿,烛光晕开一角昏暗。
晚娘打帘而入,榻边的女子回眸看她。
晚娘微微颔首,她从架上取下披风搭在了女子身上:“娘娘,让奴婢把公主抱去侧殿睡吧?”
柔和的烛光偶尔拂过床榻,精致华丽又不失柔软的被衾中露出一张白净可爱的小脸。
她的呼吸平缓,似是做了个美梦,连唇角都上翘着。
沈令仪摇了摇头。
她轻拍着小公主的后背,温婉的容色有些许黯然:“我这两日,总是梦见宏儿。”
晚娘叹了口气。
她拢了拢沈令仪身上搭着的披风:“娘娘,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是啊!总是要向前看的。”
沈令仪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浅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讽刺。
“晚娘,今日就让蓁儿在我这睡吧。”
晚娘应了声,有些怅然。
她透过昏黄的烛光勾勒着沈令仪的背影,却再瞧不见昔年活泼爱笑的姑娘的影子。
她又灭了几盏灯,这才放轻了手脚走向殿外。
殿外传来声响,隐约中有官家二字。
沈令仪的手一顿。
她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又坐回了原处。
她看着睡梦中的女儿,轻抚了抚还未凸起的小腹。
她的眼中,有难以掩饰的落寞。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晚娘拿着灯盏进了屋。
她轻轻吹灭烛光,这才朝着沈令仪走去:“娘娘,官家走了。”
沈令仪略略颔首。
晚娘:“娘娘……”
沈令仪抬眸看着殿内唯一亮着光的烛火,言辞听不出悲喜。
“晚娘,官家是万民之父,皇后是万民之母。”
“我们已经,悲伤得够久了。”
白雪漫过天际,在彼端的岸边化作天光万千。
城郊临寒而开的红梅似是嵌进了无边的黑夜,幸有呼啸过境的长风将扑鼻的香气裹挟至远方。
掩在皑皑雪色下的北境,似乎也被这缕芳香诱出了轮廓。
“侯爷好兴致。”
沉沉夜色中,裴凛颇为醒目的银甲惹来了一人的目光。
他摇着羽扇,走到裴凛身侧:“下一战,就是决战了。”
和宁公主的出塞为大周争得了近两年的喘息时间。
自宣仁五年末,战事再起,北境这场仗已僵持了三年之久。
不单是大周,大越亦是疲态尽显。
两方前线的人心里都清楚。
——这场战争,快结束了。
裴凛的目光被绵雪浸得微凉。
他只稍稍瞥了那人一眼:“这个时节,泠园的梅花应该开了吧?”
似是震惊,那人弯起的唇角僵在了脸上。
他有些无语。
“我的裴大将军!”
“战事将起,你想着梅花作甚?”
“难不成你还想折梅作剑,到那越军前头去演一出文雅戏吗?”
裴凛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走进了军帐。
军帐的书案上置着一幅画,一幅山水画。
那人更气了。
可他还没开口,就听裴凛道:“顾见川,你仔细看看再说话。”
又卖关子!
压下怒气,顾见川的目光沿着画上的蜿蜒一路向下。
北境有三关。
以边城平原为始,向后延伸至晋城,平原丘陵居多,一直到与岚州的交界处,才有一道高山耸立。
中途仅有一条丰江流经。
对了!丰江!
顾见川的眉头蹙成一团。
丰江流域有山谷。
“你要在山谷里设伏?”
指尖在画上来回游荡,裴凛道:“遣奇兵,从边城外的荒原绕过,再翻过山丘。”
“越人将领为防我们直入其腹地,必定会遣大军追击。”
“到时再将他们引入山谷,掩杀必成。”
“而且我们绕到他们后方,还能烧他们粮草。”
“此乃一举两得。”
一脚朝裴凛踢去,顾见川嚷道:“裴见微!”
“你知道这个计划有多危险吗?”
顾见川恼极。
边城外的荒原绵延数千里,又兼冬日大雪纷飞,能见度极低。
想一路从边城策马至越军大营后方,怕是还没到就冻死了!
险险躲开了顾见川的横踢,裴凛笑道:“守愚,相信我。”
“再过两月,泠园的梅花就该谢了。”
“我想赶在它谢之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