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箭的手法很稳,直击心脏,一招毙命,那种力度和准头,没有三五年是练不出来的,所以我想问问你——”
李怀远声线逐渐有些不稳,说着说着竟然有些难忍地颤抖:“当初你替我挡的那一箭,真的是你关心则乱,没有看出来那支箭根本就伤不了我吗!”
“还是说……”他死死地盯住沈今禾,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你只是为了摆脱奴籍,故意为之……”
他一手撑在沈今禾身后的檀木架上,一手攥着被擦得发亮的箭簇,紧紧地盯着她的唇角,直至这一刻,他依然选择信她,只要她肯开口解释,哪怕再荒唐,他也不会再往下追究。
可偏偏对面之人紧紧抿着嘴巴,垂头不语,李怀远心底更是被冰天雪地的冷水浇了个透,继续道:
“最一开始,礼佛日…皇家寺院的那次初遇,你原本真的是要去后院找叶绥的对吧?”
他明明知道这些往事不堪回首,说出来都是自取其辱,可他控制不住,非要一件一件剖开了,挑明了,赤、luo luo地晾出来。
“谁成想当时我横插一脚,你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说、说……”李怀远只觉得心都在滴血,他咬了咬牙,实在说不出口“爱慕于我”几个大字。
骗子……这个骗子,从他们初次相遇之时就开始骗他,上京城里只怕再没有比她更厉害的骗子了……
沈今禾愣愣地看向眼前之人,他的眸底一片腥红,倘若不是用尽毕生所学极力克制,怕是早就手起刀落,忍不住把她杀了。
诚然,她从来没有害过李怀远分毫,反倒是还帮了他不少忙,这如果放在旁人身上,也许还有冰释前嫌的余地。
可现在李怀远明显是对她动了情的。试想一下,堂堂世子一朝得知与自己两情相悦之人,竟从头到尾都在为了自己的私利而骗自己,以命搭救是临时起意的阴谋,那句旖旎的“望世子安”也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泡影,自始至终,陷进去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任谁都没有办法不恨吧。
沈今禾睫毛颤了颤,知道自己这次玩大发了。
“一切都是为了摆脱奴籍,入朝为官……所以挡箭是假的,拂雪煮茶是假的,口口声声说爱慕也是假的。沈今禾,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究竟哪一件才是真的?”
李怀远双手紧紧箍住沈今禾的肩膀,捏得她骨头生疼,眉头紧蹙,“嘶”了一声。
可他丝毫没有松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已经缩到了极致,再不找到宣泄口,就要停止呼吸了。
“为什么?”
明明是沈今禾先跑来招惹他的……凭什么最后撕心裂肺的是他啊!
“对不起。”沈今禾再次垂下了头。
“对不起?”李怀远深吸了一口气,末了竟是一笑:“你觉得自己是有多大的能耐,就凭着这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想让我原谅你吗?!”
“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主动说出来的,你说了,我就不会自作主张地让你求陛下赐婚,不会写信到淮州专门找人相看黄道吉日,不会计划着上元佳节带你游遍浔阳城,也不会自取其辱……让你住进飞琼阁。”
更不会像个傻子一样畅想他们的未来……
李怀远忽而觉得屋里哪处有个窟窿,将屋外的寒风全引了进来,刮得他全身生疼。仔细一看,这窟窿不在别处,竟是从他自己心上长出来的。
倏而,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沈今禾微微扬起的手面上。
她蓦地停止了挣扎,任由李怀远将她肩骨往碎了捏。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最后一道光辉即将消散的那一刻,她听见李怀远的声音自头顶砸落,重如千斤。
“沈今禾,大郅有二十四州,二百零四郡,上京城东西一百零八坊,南北三十余街,往后余生,九垓八埏,再也不要让我遇见你,一看见你我就觉得无比……”
“恶心”两个字,直到最后他也没能说出口。
李怀远走后,沈今禾一直垂着头蹲在地上,她眨了眨眼,将氤氲在眸中的雾气眨掉,抬头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叶绥,挤出个笑脸来。
“没事了,你快回去吧。”
叶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一会儿的功夫,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方才小叔一进来,他就觉得他森然的眼底布满红痕,周遭满是戾气,那双眼睛仿若要吃人,再看沈今禾,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防御姿势,他是真怕屋里的两人万一打起来了,连忙冲进屋子。
岂料右脚还没探进门槛,里面便传来一声愠怒:
“滚出去!”
于是他又收回脚连忙跑了出去,只是也没走远,一直在翰林院大门外的枣树下蹲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李怀远走了,他这才又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
“我陪你一起回去吧。”叶绥看着身旁风一吹仿若就要栽倒在地的人,有些放心不下。
沈今禾点点头:“也好。”
街上的灯市如昼,灿若星河,孩童们举着手又跳又闹地嚷着要买花灯,大人们三三两两挎着篮子挑年货。
沈今禾这才意识到,今日已经是小年了。
明灯千盏,照映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叶绥瞄了几眼沈今禾,几度欲言又止。
沈今禾裹紧绵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冬日里转瞬就成了一团白雾。她转头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受惊的叶绥:“你不必小心翼翼,其实世子这个人,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那么矜贵的一个人,被自己欺骗,不是也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吗?
“小叔除了脾气不好,其他都好。”叶绥想了想,点头道:“每逢佳节,城外开灶施粥,世子府都首当其冲。”
“嗯,我喝过,又稠又香。”沈今禾望着前路,心里泛着苦,面上却笑盈盈的。
叶绥只当她是秋节时一起去城门口帮过忙,熟不知是她刚来上京那会儿,在那个皇商家里总吃不饱饭,就趁着过节没人注意,偷偷溜出去喝凌安王府施的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没有世子府一说,王府里是李怀远的祖父坐镇。
李怀远从小受老凌安王的教诲,不负厚望,亦成为了枕善而居,择善而行的人。
当初她那句积仁洁行,也不全是骗人的。
两人穿梭在流光辉映的街灯下,忽而一盏金玉良缘花灯尽入沈今禾眼底,她想起那时李怀远给她说,要让凌安王去向陛下求个“金玉良缘”的牌匾。
其实他也不是虚荣得非要一场御赐的婚姻,沈今禾明白,他只是不想她婚后赴宴时,会被别的京中贵眷们瞧不起。妇人们混作一处,七嘴八舌,恶语伤人,总有李怀远鞭长莫及的时候。
所以在叶绥解释他小叔人不坏的时候,沈今禾回道:
“我一直都知道,世子是个很好的人啊。”
世子是个很好的人啊。
这一声洋洋盈耳,盖过了十里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