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起先想学古人归隐山林,不理俗事那一套,他才多大?”申时晦同裴瑾顺着木梯下楼,似笑非笑说:“他读的那些圣贤书,进了官场不过是海市蜃楼,总要有这一个时期全数崩塌的,所幸他心性尚佳,还能从废墟里爬起来。”
两人踩得木梯咚咚响,裴瑾侧头看去,注意到申时晦平时总紧绷着的脸,现下有了稍许松动。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她应和道:“学生与他同僚一载,文才品行皆是不须说,只是不太能处事,有时过于执拗,有些事总得遇到了栽到了才能真的明白,詹老托学生遣他出去,想必也是希望他有所磨练。”
申时晦缓缓点着头,似是因这话想起什么晃了神,脚步慢了下来。
裴瑾亦趋亦步跟着,少顷,听申时晦说:“那小子方才说愿意出堂作证,他那些东西顶多引出钱庄造假之事,这于我们不够,但他这一下确实打草惊蛇,钱庄那边今后会更加谨慎,只是动静尚未传出来,朔京这边还不知晓,我派了人盯在钱庄周围,有钱庄的信件一应都截下。”
“还未传到朔京?”裴瑾眼眸一闪。
申时晦颔首:“嗯,他们暗中处理的阴私事很多,按惯例处理谢韫玉,没惊扰到朔京,不过现下人没了,再找不到便不是他们能兜住的了,传到朔京是必然,你知晓的,拦截也做不到滴水不漏,更何况谢韫玉还是那豫城府台送进钱庄的,人不见了他迟早会发现,官衙那头荡无垠掌控不到。”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楼底,转个角,申时晦径直向后院走去,裴瑾紧跟在身后半步,边说:“那学生想,不如先下手为强。”
申时晦瞥了她一眼,让她继续说。
“学生想亲自审讯钱庄的人,”裴瑾思忖着道,“加上顾云赫,学生能让两方供词衔接得当,使其指向詹党。”
申时晦皱了眉,不过并非对于她轻若鸿毛般的搬弄供词一句:“你是说,你要去豫城?”
“不,学生现下不能离开朔京,”裴瑾摇了摇头,听出申时晦没有反对之意,她定定道:“学生想的是,让他们来朔京。”
申时晦这时露出了些许不赞同:“钱庄有人不见必会闹下动静,再者将人送京,耗费的时日不说,一路上恐怕也逃不过那些人的眼线,得不偿失。”
“所以那人须比他们都快。”裴瑾道。
申时晦脚下顿住,侧身看向裴瑾:“那人?”
两人走进后院时,平安正大模大样地坐在水井边,一袭白袍仙风道骨地闭着两眼,指挥尤典往一口大瓮里洒什么东西。
大瓮里坐着个人,光着膀子,手臂搭在瓮口边沿上,老神在在地看着尤典忙前忙后,乐呵着道:“唉哟今天可叫我活够本了,还能被伺候着洗澡儿,还是我尤兄弟!”
“哪凉快哪呆着去!”尤典顶着太阳忙活地汗流浃背,抹了把头上的汗,一手掌抽在他的后脖颈上,“让你进去了么,信不信我现在把底下柴火给点咯?”
“你点嘛!”老铁头挠了挠火辣辣的脖子,呲着一口黑牙根本合不拢嘴,“不过尤兄弟你牙口好么?我身上二两糙肉吃起来铁定塞牙!”
“……我吃你祖宗!”
吼完尤典便后悔了,打了下没把住门的嘴,这老浑球的祖宗指不定四分五裂在哪个犄角旮旯,他吃个鸟玩意。
这打岔的功夫,平安念念有词地念过了又一大串,抽空问道:“都放了没尤典!”
尤典!尤典!尤典!
尤典现在最痛恨的就是“尤典”二字,他空着的手一下子扶上心口,大幅度起伏了几下,悲愤转身,从石板上的一排草药里左抓一把右抓一把,天女散花一般,全洒进了大瓮里,坐在瓮里的老铁头顿时兴奋得同只大马猴在叫。
刚进院子的裴瑾脚下迟疑了:“这是……”
“便是你想的那样,”申时晦解释道,“安大夫在试药。”
裴瑾点了点头,忽略三人只看这场景,她确实是无比熟悉,同样,后续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她也无比清楚。
“赏猴呢?杵那做什么。”
侧边冷不丁冒出来一声,裴瑾循声望去,就见水井边上的平安眼睛开了条缝,佛像开眼一般正看着他俩。
申时晦倒是一点不介意平安的阴阳怪气,径直向那边走去,裴瑾一同跟上,刚站定,一张纸几乎甩到她脸门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他是自愿的。”
“对!自愿的!东家包吃,还给工钱哩!”老铁头在后面跟着嚷。
平安抖了抖手里的纸,抚着白须,一副尽她查验的样子:“也不含毒。”
纸面上横跨了半面、歪歪扭扭的“我自愿”三字,外加一个红手印,裴瑾不用接纸便已经看到了。
她注意点并不在这上,视线穿过白纸黑字,她看到后头的平安自以为不经意地偷瞄着她,想了想,她说:“我在,不会教官府插手此事,大可放心,有缺什么采办便是,钱银让尤典从账上支,出门的事可告知侯爷,他会派人……”
“郎中没干老妖婆的勾当,怕什么官府?”不知是那个字踩到了雷点,平安一下从水井上跳起来,吹胡子瞪眼地绕着裴瑾转了几个圈,将她几乎看出浆了才停下,面带痛色说:“你就想说这个?”
裴瑾站着没动:“有什么我没说到的?”
平安一步跨到她面前,眼似铜铃地瞪了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小师妹啊,我上次与你说的,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