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撒眉心一簇,又很快舒展,发现了针孔又怎样,王兄的尸体已经被烧焦,死无对证!
老太师义正严词地追问:“就算托齐死于其他方式,也不可能没人看到凶手,请问毒针何在?凶手何在?”
冬禾嘴角微勾,猛然掀开蒙在紫衫琴上面的白布,高音琴弦下面,赫然闪烁着一根半寸长的小钢针!“凶手布的这个局真巧妙,高山流水前半段曲调低,但是在舞姬围着王子的时候,刚好弹到高山流水的最高音,也就刚好碰到这根弦下面的针,所以王子倒下时是右手捂着左手的姿势,等于说,他是自己杀了自己。”
“真凶究竟是谁?”太师被物证说服,高声质问。
冬禾哼了一声,目光流转于众人,最后定格在几名使者正中间,“能布出这个局的,一定是对托齐王子弹琴偏好十分了解的人,也是最能轻易接触到他的琴的人,嗯?哈、撒、王、子!”
哈撒不屑地笑,“太傅,你不要找不到真凶,就胡乱攀扯本王子,你说我害死王兄,有什么证据?”
“当然!既然大家都认可大王子中了毒针,那么他的背上怎么还会插着毒镖?唯一能办到这件事的,就是第一个冲上去抱住托齐王子的人,那么,这个人是谁呢?”冬禾意有指示地看向众人。
同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哈撒,哈撒也不慌乱,强硬道:“你别信口雌黄!血迹也好,毒针也好,这些证据都是可以伪造的。我王兄出事的当夜,你和吏部尚书偷偷潜入我们瓦剌使馆,你们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你盗走了我王兄的血衣,为栽赃本王子做铺垫?”
这个哈撒反应够快的,冬禾冷静道:“托齐中毒的晚上,两国大战不可避免,本太傅如何预知会有二次谈判?又如何预知你的谈判条件?”
哈撒双目燃起灼焰,恨不得烧死她,对太师说道:“太师,他们污蔑我,挑唆我和父汗,不可信他们的话。”
“太师!”冬禾生怕事态有变,立刻朝太师抱拳,“听闻您是漠西最能服众的老臣,想必不会护短,让真正害了托齐的人逍遥法外,这样不仅我们大明叫冤,你们瓦剌人民也无法接受,不是吗?”
太师捋着胡子,眉峰纠结,哈撒握住他的胳膊,“我是父汗新定的继承人,大明陷害我,让父汗治我的罪,还能免除战争,这是一箭双雕,你可别上当!”
“这……”太师不得不思索哈撒的话,对比托齐,哈撒虽然不够胸怀韬略,但他行事果敢,有开疆拓土之心,也未免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可汗已经不再年轻,要是再失去哈撒,谁能担当重任呢?他眸色变幻,拱手回礼,“我相信太傅说的,托齐或许不是死于飞镖,但是这凶手应该另有其人,本太师会上复可汗,给你们继续寻找凶手的机会,大战么,可以暂时休止。”
这怎么可能呢?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可汗怎么可能接受?冬禾急了,“太师!”
“太傅不必多言了!”太师抬手以示决断。
哈撒毒蛇般的目光扫向冬禾,分明写着胜利者的得意,冬禾失望的眼神渐渐沉痛,真没想到,事情居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努力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能挽回局面……
朱厚照看不下去了,起身道:“如果你们坚持不认这个真相,大明也没有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看向冬禾,“太傅,你辛苦了。”
冬禾回以颤巍巍的笑,心却还是很痛,为何苍天总是闭眼,让恶人当道,好人罹难?
“如果说,我能找到凶手是谁,我就是证据呢?”一片寂静之中,一道低沉平缓的嗓音从人群外传来,声音不远,却好像从天际的远端飘过来的。
谁?
雷电劈过,惊雷炸响,引起惊呼连连,众人犹站不稳,哈撒更是连退两步,惊愕失态,“你、你怎么……怎么会……”
“我还活着,哈撒,你很失望,是么?”托齐穿着一袭麻灰布袍,外面裹着一层羊皮马甲,身形消瘦许多,柔和的脸泛着大病初愈的白,温和的眸子此刻释放如同杀人的针,钉得哈撒一动不敢动。
冬禾捂着嘴喜极而泣,太好了,托齐真的活过来了!她还以为他会泡在药桶里,一辈子醒不过来呢。
使者们面面相觑,向托齐举起右臂行邦礼,太师亦是惊喜地抱住他打量,“托齐啊,真的是你啊,你没事了?”
“我没事了,多亏了太傅相救。”托齐感慨万分地看着冬禾,有太多感激的话想说,又不得不说回正题,“太傅所言,一字不差。国宴的前一晚,哈撒逗鸟碰坏了我的琴,又找人去修,第二天,我在弹奏高音的时候碰到了他安排好的毒针,但我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直到哈撒第一个跑向我,亲手将匕首扎在我的后背上,我才昏死过去。幸好太傅到使馆寻找证据,发现我还有一息尚存,便故意放火,制造烧毁我的假象,将我偷了出去,一边查案,一边暗中医治。”
“太傅的母亲是个神医,能解百花之毒,又以移花换血之术,将我的毒血尽数排出。”
冬禾欣慰地点头,托齐说得还不完全,当夜她和洛亦扛着托齐离开使馆打翻了烛台,顺势让潘秀从镇抚司的停尸房偷出一具男尸扔回使馆,将托齐的贴身王牌放了上去,这才蒙混过关。
那火竟然是冬禾放的?哈撒瞳孔震荡,千算万算,还是没算过他,他以为,宁王是大明最聪明的人,他的法子不应该被人识破,怎么会……
铁证如山,情势急转,他突然疾步窜向冬禾,将她拽在身前,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抽出佩剑架在她的脖子上,谷用大喊“护驾”,朱厚照没料到哈撒狗急跳墙,急声喝道:“放开太傅,朕留你一命,你敢对太傅不利,朕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哈……你少装蒜,反正父汗会怪罪我,我不介意让太傅为我陪葬!”说着,他又将剑刃靠近一寸。冬禾微仰脖子,感受那致命冷锋的逼近,原来命在旦夕是这种感觉,她泪水盈眶地望着朱厚照,在他眼中看到了孩子般的恐慌,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慌乱。
“哈撒,你不要乱来,只要你放了太傅,我会向父王求情!”托齐焦急劝道。
“不必!就算我苟且偷生,也会被瓦剌人民看不起,那我还不如玉石俱焚,拉着太傅一起上路!”他右手执剑,因身形格外高昂,握着冬禾侧腰的左手不自觉地向上游移,戾气罩面的他突然发出一抹意味丰富的笑,“我说宁王怎么会神志不清为你挡箭,原来你是……”
突然,“嗖——”地一声,他发出惨叫,右肩中箭,长剑掉到地上,冬禾迅速抬起胳膊肘击向身后,从他的桎梏中弹开,只见哈撒歪着身子倒地,紧接着,侍卫蜂拥而上。朱厚照长呼一口气,御花园早就埋伏了神机营的人,按理说冬禾受伤的概率不大,但他还是惊得一身冷汗。见哈撒还有一口气,他立刻对谷用吩咐道:“抬哈撒到监牢,传个大夫医治,别让他死了。”
顾不得众臣在场,他冲到冬禾面前,双手把住她的肩,“老师,你没受伤吧?”
“我还好,幸好托齐活过来了,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无论什么后果,朕和你一起担着。”见她脸色还白着,朱厚照忍着抱住她安慰的冲动。
案情真相大白,两日后,托齐率领瓦剌使者再次来到太和殿,重新商议盟约,只要有他在的一日,两国结好,永不言战!
自此,动乱尘埃落定,从朝野到民间,人人夸赞太傅聪慧卓识,神机妙算,挽救大明于危难。
朱厚照更是叹为观止,对破案细节也是谈判这一日他才清楚,冬禾破了如此扑朔迷离、迷雾重重的案子,非女中诸葛能形容她的无上智慧。他说对了,只要有她站在他身边,他没有不能渡过的难关,现在,是打扫战场的时候了。
确定是宁王府的将军,老韩带徐凌来到宁王养伤的客房。
“王爷,钱公公递出话,托齐死而复生,亲自到场指认凶手,哈撒的罪行不认自招,现在被关进大牢里了。如今,托齐接管了瓦剌军队,与朝廷议和,我们的计划……”徐凌小心翼翼地弯腰回话,只见宁王坐在木凳上,桌面支撑着手肘,衣领有些不得体地滑到锁骨,他却还是觉得主子伤痕未愈的身躯依然有肩负一座山的力量。
宁王脸上一丝意外的情绪也没有,自从冒出那个纵火的神秘人,他就觉得事情不简单,冬禾从使馆逃出来却不追究是谁放的火,那不就是她自己么?他又败给她了,败得有理有据,没有一丝侥幸,多少手下心里藏着话,只要除掉太傅,他就能不战而胜,但是他怎么做得到?罢了,他就是喜欢她,不能没有她,他认了,他想清楚了,他既不会放弃目标,也不会放弃她。
他示意徐凌附耳,“通知宫里的人,让他们……”
徐凌听罢,肃然点头,看了一眼宁王身上面料质朴的棉纺寝衣,迟疑道:“要是您伤势好转,还是回王府休养吧?”虽说主子能吃苦,也没有没苦硬吃的道理。
“不妨事,我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等身体彻底恢复了,再做打算。”
徐凌顿住了,此时正是计划停滞、收拢人心的时刻,王爷怎么能感情用事呢?虽然他没资格置喙什么,但是朱岩知道了,恐怕会气到发疯吧?宁王看出他的顾虑,斜眸冷笑,“徐凌,难道你还不明白,现在京城还不是我们的地盘,天底下还有比太傅府更安全的地方吗?”
人心随时能收服,但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徐凌恍悟,垂首听命,“主子英明。”
当夜,朱厚照命人在颐和雅苑设宴,为瓦剌使团践行,也是为托齐庆贺重生。
宫宴上一片喜色,一片赞声,仿佛先前的江山动荡只是大梦一场,间或有老臣提及宁王的缺席,希望宁王能早日康复,朱厚照听了,只是一笑置之。看着冬禾搂着托齐把酒言欢,有说有笑,他真心为他们高兴,酸气只有一点。
酒过三巡,冬禾放开托齐,拎着酒壶到朱厚照跟前向他敬酒,这时,齐既明匆忙跑来,到二人之间小声禀报:“皇上,哈撒……死在牢里了。”
朱厚照瞳孔一缩,差点打翻酒杯,冬禾亦是杏眸圆瞠,醉意去了七分,两人愕然对视,怎么会这样?朱厚照最先想到答案,凉气窜上脊背,怒气占据胸口,唯一的棋子没有了,连大内监牢都是宁王的眼线,是不是哪天连他也要神不知鬼不觉死在乾清宫了?
“卑职简单查了查,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送饭的公公都被关押起来,但是,问不出来。”齐既明硬着着头皮继续禀奏。
“下去吧,别漏了风声,就说是伤势过重,不治身亡的。”冬禾低声提醒。
朱厚照猛地捏紧酒盅,手背青筋隆起,冬禾见了,暗暗心惊。
月至梢头,宫宴散了,冬禾刚下马车,韩叔来给她开门,说宁王晚膳没吃,想见她。
回房更衣时,冬禾无奈地想:上次她去看他,他还没个好脸色,这会儿又闹什么幺蛾子?
客房里面只点了一盏灯,昏黄幽魅,静谧得像是没人,冬禾轻手轻脚地靠近床榻,只见宁王安静地躺着,呼吸匀长,脸膛放松,恢复了些许血色,看着看着,不得不被这张绝美秀逸的脸庞牵引视线,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有些不堪启齿的念头在狭窄的空间内总会不自觉地冒出……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不可为人闻知的事,荒唐又堕落、暴力又缠绵,他们看不清彼此的心,却把对方的每一寸肌肤看得清清楚楚,曾经那么想复仇,如今又没有动力了,他们之间,真是奇怪。
她的心还是属于杨瑾,但是如果宁王不再胡作非为,她也不想再向他寻仇了。
可是,宁王做得到吗?她轻声叹气。
正要起身,手突然被他握住。
“不要走。”宁王嗓音沉魅,眉梢染了几分撩人的媚态,“今晚留下来,陪陪我。”
他拽得不紧,冬禾很容易就把手抽出来,“没事吧你?我看你是真好了,好了就回王府,别赖在这耍流氓,我没闲功夫伺候你!”
“那好吧,不是你送来的饭我不吃,你不留下来我就到你门外等着,请神容易送神难,你看着办吧。”宁王收回手臂放在被子上,双眸放空,填满随时预备升天的哀伤。
“你……”冬禾拿他没办法,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她脱了鞋爬到床里,合衣躺在他身侧,料他现在这副样子也做不出什么坏事。她刚想闭眼,宁王突然翻了个身,两人侧躺着,一言不发,看着彼此,眼里只有一点小小的人,四周的气息变得暧昧不清,宁王眼中的痴缠像是一根根攀爬而出的藤蔓,绕向她,也绕着自己,将两人越缠越紧……他缓缓伸出手掌覆上她的脸,冬禾身躯一颤,却突然没了拂去他手掌的力量。
还好,宁王只是抚摸她的脸,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哈撒是不是你害死的?”想了想,冬禾如是问道,明知道多此一问,她还是得确定这件事没有第三股力量的加入,毕竟曾经在南郊刺杀托齐的神秘杀手还未查明。
“是。”宁王很平静,“哈撒一日不死,于我于你,都是威胁。”
她也明白,哈撒的存在不止是暴露他们协作过的隐患,既然他能派杀手夜袭太傅府,未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何况漠西还有他的根基,以托齐的善良未必不会放这个弟弟一条生路。只是这样一来,朱厚照就很难名正言顺地问罪宁王了。
“哈撒野心勃勃,对中原觊觎已久,发动战火是迟早的事,我不会把这次的事全部怪罪到你的头上,只是我希望你明白,以错误的方式谋夺天下,也不会坐天下太久,你所期望的问鼎九州,四海归心,也不过是空有幻想……”她语气温柔,他眉头紧蹙,显然不认同她的话,但是除了沉默他亦不想辩驳什么,她挡得了他的路,却不能预判他在坐上那个位置之后他的做法。
“托齐是怎么被救活的?”他似感兴趣地问,似乎也是想打断不愉快的话题。芹花毒罕见无解,是朱岩到广西办事,从大山深处得来的,托齐能复活实在不可思议。
“听我娘说,我外祖父家出了好几位草药大夫,经常在村子里免费帮穷人义诊,他们年轻的时候云游四海,尝遍百草,懂得各种毒物。外祖父把医术传给我娘,我娘喜欢种花,也会种草药,幸好芹花毒在淬到兵器上时药力大减,否则,托齐还真的救不回来了。”
宁王听完沉默片刻,将她拉到怀里抚摸她后背的头发,“即便托齐真的死了,你也有法子破了我的计策,你真聪明,聪明得让人喜欢,无法抗拒。我不想伤害你,就像不想伤害我自己,只是你一直挡在朱厚照前面,我没有办法,终究是作茧自缚,害了自己。”
冬禾仰头看着他,“要青史留名,非得只有做皇帝这一条路吗?”
宁王轻触她的下巴,眸深熠熠,“千秋万世,帝祚永延,你可知这‘宸濠’名字中‘宸’的含义?如果生命中有些注定的东西可以被改变,那么我想得到你的心,你能办到吗?”
此时两人都没有往深了去想这话的另一层含义,如果她能把心交给他,他可愿放弃一切执着?
冬禾不说话了,轻靠在他的臂弯里,思索应墨林的话,宁王真的可以被改变么?
突然,宁王眉心一皱,“屋顶有人!”
“有人?”冬禾惊诧,哈撒已经死了,谁还敢袭击太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