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冬,接纳我一次,好吗?”宁王低声说,唇舌滑向她的肩,闭着眼啃她的肩窝。
冬禾眼睛一湿,情之一字,愁煞多少人!置身事外的想,一向高傲自矜的宁王爱恨是如此强烈,放下面子,说尽好话,理是歪的,情是真的,似乎她不该再挫伤他了。恍然觉得,历史的尘埃埋葬了那么多不知姓名的人,连生命都是如此轻如鸿毛,由着心软去做一件错误的、隐密的、不伤害别人的事能怎么样?左右已经丢盔弃甲,再投降一次,又能怎么样?
见她不闪不避,宁王的气息越来越浓,喘息越来越重,手掌四处游移,从肩膀到侧腰,刻意避开可能让他失控的部位,隔着薄透的寝衣又捏又揉,冬禾轻轻颤栗着,崩溃地发觉她竟然被诱惑了,几乎就要投降了……
要这样做吗?
穿上衣服,她还是不冬,还是不会认同宁王的所作所为。
拒绝,还是继续?
等一等,凭她如何通透明理,混沌悲凉,也不能打破人伦的枷锁啊!她知道的,宁王不知道,可是她又不能说,他们的关系真是乱上加乱。
没有办法,她挣了挣,略带怜悯地看着他,“宁王,你不该喜欢我。你想得到我的心,比造反得天下还难,就为你救过我,我真的不希望你再错误地坚持下去。”
宁王手臂霎时僵冷,“你对我……这么无情?”
冬禾迟疑地点点头。
并非无情,是无果。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也就没有必要生情。
宁王凄凉地笑出声,亦有几分自嘲,不知是否半生太无情,造成太多辜负,今要受此情劫折磨。
手臂松开的瞬间,冬禾缓缓脱离他的桎梏,走向床榻。
她认定了他不会用强。
幔帐飘垂,静室无声,寸步之遥如同天涯陌路,宁王笔直地默在原地,半丈红尘他跨不过去。
夜风簌簌地拂着,一队十余人的便服高手卫队整齐肃穆地站在一排冷杉下,石墩旁候着一辆精饰马车,走水路南下的东便门已经打点好,比往常要早开两个时辰。
丑时两刻,灯笼无人添新烛,宁王换了一袭暗灰色云锦长袍,崭新的玉带滚边衬得他腰身纤直,攒银累丝冠高束的栗发在背上飘滚着,陷于夜色的半张俊脸面无表情,唯有那双孤绝上挑的凤眸散发着刺骨的幽寒。
“王爷,通州渡的船备好了,天一亮就能出发。”看不透的黑暗传出徐凌的低声提醒。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古往今来的离愁别绪,都是今夜这般么?”宁王在台阶下停步,透过额发飘动的间隙看了一眼门匾。
“哎……”徐凌一声轻叹掩尽悲欢,跟了主子十几年,从未想过主子会为情所伤,还伤到这个地步,“主子就这么走了,不跟太傅打声招呼了吗?”
“没有必要了。”宁王深吸一口气,不再留恋地走向马车。
“太傅宅心仁厚,不会不领您的情,只是她效忠皇上,有些事也是无可奈何……”
宁王掀开车帘时抬手打断他,眼神深寒,“那是从前,往后的话,谁说得准呢?”
天亮了,一晃到了辰时,韩叔来送早膳,惊讶地说客房已经人去屋空,不知道王爷是什么时候走的。
待韩叔退下,潘秀道:“奴婢出了东便门,向南跟了十五里,确定没有锦衣卫拦路,这会儿他们应该乘船了。”
“知道了。”冬禾搅了搅粥匙,抿了下嘴巴,没什么胃口。
他终于走了。
她空茫地望了望四周,视线定格在铜镜下面的首饰屉子,走过去拉开,几件不常用的簪花旁边躺着一根做工夺目的赤金发钗。宁王曾说,希望她穿回女装的时候能戴上,当时的她觉得嗤之以鼻,现在她依然不会戴,但是会拿出来看看,这代表什么呢?她不知道。
沉甸甸的分量压着手指,她细细抚过簪体上精雕细琢的缠枝花纹,抚到簪尾的绿叶,顺着金线流苏往下捋……不得不说,宁王的眼光的确别具一格,珍珠多以正圆为佳品,这颗大肚白珍珠恰似一滴美人泪,凄美,销魂。
突然,她在簪尾禾叶的背面看到几个隶书小字,从前没仔细看过,才注意到簪子上竟然刻了字。
“金枝……玉叶。”
多好笑,从小就被嘲笑是没爹的孩子,她算哪门子的金枝玉叶?宁王有口无心的取名,竟然一语成谶!某种意义上,他们还真是缘分不浅。
如果他能安全地回到南昌,也算她还了他一命,皇上对他恨之入骨,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不会再回京城了吧?
乾清宫。
谷用和几名值守太监战战兢兢,殿内充斥着乌云罩顶的压抑。
“皇上,东便门的侍卫被人买通,误以为是商旅夤夜出城办事,所以才……让宁王有机可乘。卑职已经更换了值班侍卫,不知皇上是否加派人手沿运河南下追拿?”齐既明隐瞒了一部分事实没有讲,相信皇上自有判断。
朱厚照双手撑着桌面,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像是擂着众人心脏的鼓点,“你给朕一个准话,若要拿下宁王,需要多少人马?”
“回皇上,此时九月,南来北往的货商和货船挤满了运河,两岸的疍民也很活跃,想宁王武功高强,身边也是高手环伺,小股人马暗中行动只怕占不到好处,若要大动干戈,恐怕要传旨于沿途官驿,命令渡口官兵协助追捕,只是这样一来,刺杀宁王的行动就很难做到保密。具体该如何动兵,还请皇上示下。”齐既明跪身抱拳。
朱厚照越听眉头越紧,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解决宁王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可能会误伤百姓,也会让官兵对围杀“侠王”的密旨不知所措,伤了一个丫鬟,冬禾都不依不饶,要是惹得害民伤兵,那冬禾还不得跟他翻脸?不冬一再阻挠他处死宁王,他是生她的气,但也不能不顾她的想法。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和宁王就好像一人拉着一根弦,中间拴着不冬,他拽得狠了,反而会把她推远,不冬是不能推远的。
静滞半晌,他揉了揉山根,嗓音沉抑,“停止追杀,把镇抚司的人调回宫里,谁漏了消息,杀。”
“是。”齐既明心脏一抖,躬身退下。殿内的压抑并未散去,谷用也悄声带人退了。
左右无人,朱厚照凝视着案头的玉玺,浮现出不冬把玩的天真样子,笑如夏花般灿烂,他从不对她设防,只要她喜欢,龙椅让她坐,尚方宝剑随她舞,还口口声声向宁王炫耀不冬永远会站在他这边。天知道,他在宁王勾结瓦剌逼他退位时遭受了怎样的羞辱,群臣摇摆不定,宁王咄咄逼人,他做梦都担心叛军会攻破乾清宫的门,让他像建文帝那样生死不明,天下又落到宁藩一脉的手里,他好怕!
而不冬,她怎么可以向着宁王!为了一个本不存在的救命之恩,竟然要用他帝王的让步来偿还,这不仅是窝囊,更是荒谬!
明黄广袂一扫,奏本、玺印、文房四宝落了一地,乌金地砖上一片狼藉。
御案边的插瓶被刮倒,滚落到门口,正巧有人踏入大殿,看到情形吃了一惊。来人上穿烟粉袄子,身披月白鸾纹披衫,斜簪两股赤金钗,李凤从来没见过朱厚照这副样子,双拳紧攥,眼中戾气与悲伤交织。“陛下,发生什么事了?”她走过去,拉他的手,检查他是不是受伤了。
“没事。”朱厚照抽出手,四肢仍在发颤。
李凤掌心一凉,就算她跟阮贵妃吃醋,但是听说瓦剌打进来的消息,她还是萌生了与他生死与共的想法,她舍不得梅龙镇的情意,轻声问:“是不是,因为不冬老师?”
听闻太傅好几日不上朝,还把宁王留在府里住,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不妥,但是无法明说。
朱厚照这才抬眸看她,见证他和不冬感情的人似乎只剩下李凤,他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失去,于是缓缓朝她伸手,“朕恐怕,要跟她生分了。”真的说出这话,他鼻尖酸楚,委屈代替了愤怒。
李凤抿唇回握他的手,他短暂地变回了朱正的样子,只可惜不是为了她。咽下悲哀,她劝道:“皇上多心了,不冬老师一向和宁王不和,她怎么可能和你生分呢?只不过事情已经平息,她不想对宁王赶尽杀绝,朝政的事臣妾不懂,也许她还有别的考虑,皇上不要太难过了。”
朱厚照有些欲言又止,终究不再多说什么,李凤顺势倒在他怀里,闭眼感受朱正的感觉。
这日,冬禾来到巫府。
巫大勇和无休在亭子里下棋,听下人说太傅来了,巫大勇喜出望外地迎接,被不冬的样子吓了一跳。“太傅,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他一眼看出,她上朝常穿的白纱锦袍比从前宽松许多。
“这不是重阳节了,人比黄花瘦嘛!”冬禾微笑着说,视线投向无休。巫大勇见状,摒退了下人,将凳子让给冬禾,随即借故离开。
不冬来看他,无休自是十分高兴,又是倒茶又是拉着她分析棋局,但是她显然没什么兴致,无休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平静了一段时间,冬禾决定要把真相打听清楚,兴王的话她只能信个大概。
无休明白她的来意后,叹息道:“我老了,过去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那件事我可以跟你保证,屠杀药王村的事绝对没有先帝的默许。先帝回宫后的第二年,他曾让人去接夫人回宫,结果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村子着了大火,所有人不知所踪,先帝很震惊,也心灰意冷,就接受了太后安排的指婚。但是他从来没有忘了夫人,这么多年的寻觅,只可惜……”
原来事情是这样,冬禾心里的疙瘩松快一点点,但还是心痛,“所以,他始终不知道村民的死亡真相?难道他就不觉得奇怪吗?”
“不。”无休忍着亲子反目的沉痛,继续说,“好几年后,他偶然得知那场大火不是意外,只是,就算他再怎么埋怨太后,他以仁孝治国,也不能让这样的皇家丑事传出去。于是,他三年没有踏足仁寿宫一步,直到太后去世,他才敬香灵前,太后看起来走得风光,但是她没有得到先帝的原谅。”说着,他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笺,交给冬禾去看。
锦年见信如晤:自与卿匆匆一别,魂牵梦萦,寝食难安,今终得母后首肯,册尔为太子妃,若得龙裔,即立为嫡长子,享一世尊荣,盼与卿早日相聚,双宿比翼,佑樘字。
先帝的字迹,她看了那么多批注,再熟悉不过。
“啪嗒、啪嗒——”滚烫的泪珠滑出眼眶,滴落到手背上,冬禾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怨恨么?释怀么?都不尽然……是一种花落人亡两不知的遗憾,这种遗憾太长,是烫喉入心的酒,万古难销的愁,让她没有办法潇潇洒洒地说原谅,也没办法痛痛快快地与这个身份切割。
父女之情,她没有享受过,知遇之恩,她已经报答了,代价沉重得无以复加。
再见到朱厚照,她还是会想起惨案中的人们,还是会想起,她本可以风调雨顺的人生经历了那么多的风吹雨打,裂痕已经产生,她还能坦然相对么?
为今之计,只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