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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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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六,天还没亮,公鸡恰恰开始打鸣,冷冷的雾气朦胧了整个村庄,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到离自己几步开外的人。

清晨的鸟鸣在浓稠的空间中回旋着,占据了整片天地,浓厚的雾气缓缓流淌,快步在小路上的人如同一条条游鱼,向着氧气充足的地方拼命地游动着,片刻不停。

大雾覆盖着一切,大雾笼罩着一切,大雾包裹着一切,在白色的大雾之中,一切可有可无,一切若有似无。

大雾开辟出新的时空,整个村庄仿佛陷入了由时空铸成的宁静之城。

在宁静的深处,大地和天空在悄悄融化,村庄在不可阻挡的枯萎中重生,鸟儿的声音消失在山谷的尽头,河水滚滚向前消磨着自身。

一切都是宁静的,一切都在宁静中腐朽又重生。漫天的哀乐之声也盖不住这样的宁静。

在这样的宁静中,那漫天的哀乐之声仿佛也变得轻微不足一提了。在这样的宁静中,那漫天的哀乐之声仿佛也成了风景的赠礼。在这样的宁静中,那漫天的哀乐之声同清晨的鸟鸣无异,日复一日,循环往复,仿佛是欢乐的,仿佛是悲伤的,没人知道,也不重要,生活片刻不停,天地一视同仁。

在满是大雾的田埂上,李墨云突然顿住脚步,她向前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所有的视线都被大雾所阻挡。

她熟悉这里,她对风溪的熟悉,对每一条田间小路的熟悉,对每一棵大树的熟悉,对每一栋房屋的熟悉,对每一个人的熟悉,不输给天地本身。

即便看不见,她也知道方向在哪里。

她知道哀乐之声从何处传来,只要继续走,她很快就能达到那里,那里或许需要她,她知道她该做什么。

这样的路,她走过很多次,从小到大,从懵懂到成熟,从过去到未来,她见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离去,她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早已忘记了他们的模样。

他们是谁?他们是谁的家人?他们又是谁的爱人?他们曾做过什么?他们曾在哪棵大树下驻足?他们曾在哪一场风中闭上双眼?他们是否也曾在某一刻绝望地望着自己?他们可曾读懂过天空和大地的本质?

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也不会有人去知道。

他们是世界角落里的最平凡又普通的人,他们是深埋地底的无名的人,他们是偶然出生偶然死去的万物生灵,他们的一切已不复存在。

李墨云是谁呢?

没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小个。

她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他们,看着风中的落叶,就如同看着她自己。

她知道,时空是虚幻的,时代是冰冷的,这世界的每一片落叶都别无选择,只能随风飘落。

所以,她从不许愿。

她不向落叶许愿,因为它们什么都做不到,它们什么都不是。她从不那么残忍地向落叶许愿,因为它们已不复存在,它们不会再醒来。她从不想向落叶许愿,因为,在每时每刻,她都只愿这世间的每一个生灵都能安息。

如果她可以更加温柔一点,如果她的感性能够胜过理性,她只想祝福,祝福它们生得美丽,死亦美丽,祝福它们能长成鲜花、大树和天空,祝福它们在失去名字之时亦能快乐地游动。

每时每刻,把万物生灵当作它们,爱护身边的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小花、每一滴水、每一阵风以及每一朵云就像爱它们一样。

然后世界会聆听你,世界会告诉你,世界会看见你,会爱你。

会给予你最独一无二的生命。

李墨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她从不悲伤,从不流泪,但她也不喜悦,她想她是淡漠的,看着他们,看着生命的新生与消亡,就如同在一个平常的日子,伴着清风,走入自然。

自然是没有感情的,自然是不会悲伤喜悦的,自然只是自然,自然存在于永恒的变幻与死寂之中。

这条路本就无常,她再熟知不过。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任何人,无非只是无常中的一种可能性。每一个重要或平淡的日子里,意外都有可能来临,没人能保证明天,就像没人能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

但不重要,因为对于她而言,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没有现在。

她或许应该如同曾经的每一次一样,踏出脚步,继续走,她熟知这里的每一条路,只要继续走,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到达目的地。

可是,她此刻却不敢踏出脚步,她在害怕,不是因为哀乐之声的源头有令她在意的人,她害怕的是死亡本身。

她害怕由此而联想到的她的死亡,她害怕她成为自然。

她从未怕过,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怕。

她知道,这也是命运之河的馈赠,但也是她自己选择的……生命的重量。

于是,在这座虚无的宁静之城中,她拨开雾霭,向着那生命的终点迈出了轻浮、沉重而坚定的一步。

·

此时正逢新春,大多数人都还没出门务工,同一个村的人基本全来帮忙了,李墨云的事便少了很多。

潭影也很快从镇上采购东西回来,把清单上的物品交给主人家后,便暂时没有他的事了。

一个小堤坝,大概摆了五、六张桌子,帮忙的、打杂的、敲锣打鼓的、邻里乡亲以及亲朋好友,各自围坐一团。

一些老人坐在一起,很少说话,只是看着灵堂前的仪式,有时候笑一下,有时候面无表情。

但更多的是坐在一起闲聊的、感叹的,不管熟不熟悉,不管平日里是否有仇怨,不管有没有时间,此刻都聚坐在了一起。

只不过此刻的聚集并非为了庆贺某个节日,而是互相缓解那终将到来的死亡恐惧。

“她看起多健康一个人。”

“是啊,这谁想得到。”

“莫说你,硬是我们哪个都想不到。”

“唉,人哦……”

“你说要死也是我先死哇,咋个轮得到她哟。”

“这咋个说,天老爷要收她。”

“她一天都操心她那个儿子,这哈好了,不肖操心了。”

“操心操心,一天操不完的心,我屋头那个还不是一样,总有一天吧我气死。”

“前年杨老头,昨年刘二娃,今年张大妈,明年怕是要轮到我了。”

“上前年是哪个?”

“哪个哪个,哪个晓得是哪个哟。”

“反正最后大家都一样,一捧黄土,现在就该好好享受,看看这些人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最后舍得了啥子?舍得了他们的命!把命舍得给老天爷了!”

“你还想得开。”

“想不开能咋个做哇?能咋个做哇?”

“嘿嘿嘿,他又发酒疯了,莫管他。”

…………

李墨云一个人坐在一个开阔的角落,背着灵堂,静静地看着风溪的田野。

潭影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便过来李墨云的身边坐下,把一个热水袋放到李墨云手里,说:“今日天冷,别着凉了。”

李墨云的手在热水袋上摩挲几下,淡淡地说:“听他们说,张大妈昨天都还好好的,晚上就突发了脑溢血,好好一个人突然就那么倒下了,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生命无常,人生短暂,我们更该珍惜当下。”潭影看着遥远的大地说。

“是啊,人生短暂。”李墨云望着风溪的田野,不知在想着什么。

“有想要做的事一定要立刻行动,或许明天就再也没机会了。”潭影说。

李墨云淡淡道:“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没有区别吧,”潭影说,“但我们活着,我们呼吸着,我们的心脏跳动着,所以,总是会为了一些事冲动,也总是会为了一些事后悔,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我希望至少,我的生命的冲动是大于悔恨的。”

李墨云看着这片熟悉的满是遗憾的大地,看着静默伫立的大树,极浅地笑了一下:“或许你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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