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微微偏头,凑近燕景璇小声道:“我到的迟了些,不知这两位王姬的名姓是?”
“喏,”燕景璇眉梢一挑,“说话那个是姊姊,叫娜布其,一直垂着脑袋的是妹妹,叫柯木孜。”
元嘉顺着视线望去,打量了两眼,又道:“如今住在哪儿?”
“玉芙宫,”燕景璇嘴唇翕动,“那地方离韩美人的霁月殿不远。韩美人自小宛来,或许能和她们有话聊呢。”
“柯木孜王姬怎么从进殿后就不说话了,可是一路奔波,身上有不舒坦的地方?”
薛德妃突然发问。
“柯木孜只是……”
娜布其刚想把话接过来,不料被许贤妃紧跟着打断——
“德妃问的是柯木孜王姬,娜布其王姬爱妹之心虽好,可还是叫她自个儿说吧。”
此话一出,本还算热闹的场面骤然冷清下来。更奇怪的是,娄皇后无有任何打断的意思,反倒噙了抹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开始局促的两人。
元嘉朝燕景璇望了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下意识皱起了眉,一边将手里的酒盏放下,一边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娜布其咬了咬唇,脸色有些难看。
“我、柯木孜一切都好,只是坐在车上的时间太久了,如今还有些晕眩,望大周皇后殿下、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见谅。”
柯木孜有些慌张地看向娜布其,见她偏头不言,只能颤抖着声音,勉力回答起薛德妃的话来。
“那就好,予还以为是哪里待客不周,叫王姬不舒服了,”娄皇后一脸和煦,“若还有不适,等席散了便让医女们来瞧瞧,可别害了身子。”
“多、多谢皇后殿下美意,柯木孜不打紧的。”
柯木孜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有些害怕过头了,一双手虽放在桌下,却无意识地搅在一起。
而这些小动作,被坐在上首的三人瞧得一清二楚。
“说起来,咱们大周女子的名姓,皆有其各自蕴意,不知两位王姬的名姓又作何解释呢?”
许贤妃接着问道。
“在疏勒的文字里,娜布其是叶子的意思,”娜布其顿了一下,见未再被人阻拦,方又大着胆子道,“至于柯木孜,是用来形容人肤色白净美丽,像马奶酒一样的好话。”
“可真是两个好名字,”薛德妃拊掌而笑,“只是来日许嫁上京的儿郎,怕还得取个上京女子的名字才好呢!”
年轻的王姬们面色一白,大抵是知道自己来周的命运,面对薛德妃委实不算客气的口吻,竟也一句话没有反驳。
“今日是为两位王姬接风洗尘的,恁什么事情都明日再说,咱们吃酒!”
娄皇后大约是欣赏够了两人惶恐不安的神色,终于发慈悲般开了口。
偌大的侧殿总算又有了笑语声,早已等候多时的舞姬们自两边涌出,随着鼓点起舞助兴。
元嘉在一旁看着,心中只觉万分沉重,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不得言。
这哪里是什么接风洗尘的宴席,分明是在教人如何顺服……
怪道薛德妃会与许贤妃一唱一和,怪道娄皇后哪怕与薛德妃不睦,也仍会在时机得当之时推波助澜。原因无他,在两个疏勒王姬面前,她们先是光熹帝嫔御,而后才是有着利益矛盾的对立者。
疏勒败了,下一代的掌权人也被俘虏,所以曾经金尊玉贵的王姬们要学会低头臣服、乖顺讨好,为她们自己、也为生其养其的母国。
元嘉捏紧了酒盏,逼迫自己将视线从对面挪开。
同为女子,她难免以身相代,不自觉生出几丝同情,可随之涌上来的,却是庆幸。
是的,庆幸。
庆幸自己生在大周,庆幸自己居于尊位,庆幸两位王姬即将遭遇的一切,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她宁可成为教人顺服的掌权者,也绝不要做俯首听命的卑下人。
元嘉的视线似是不经意般扫过娄皇后身下镶金嵌玉的座椅——那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坐的尊椅,所以被工匠们打造得贵重精致。可若是皇后厌烦了,顷刻间也只能化作一堆朽木。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自心底攀爬而出,像是无形的丝线般,缠绕着、捆绑着,最后牢牢攫住了元嘉的心神。
她其实不该在这时候生出如此的念头的……事实上,安心顺从燕景祁对她的期望,成就男人来日的贤名,才能让她在一众虎视眈眈之下安稳无虞。至于其他的,自会经由燕景祁的“恩赏”,一点点被她攥在手心。
可是──
元嘉垂下眼帘,一并遮去了眸中翻滚的挣扎与渴求。她是太子妃,是礼法上最接近皇后尊位的人,她离那个位子一步之遥,为什么不可以肖想呢?为什么……不可以求的更多呢?
既是盟友,便该一视同仁才是。
燕景祁铺设那条路是条好路,与他共成一对贤帝后,被后世传颂观瞻也没什么不好……可她不想再等着别人施舍了,她也想成为施舍别人的那个人。
元嘉仰头饮尽盏内清酒,不等宫女上前续盏,便给自己斟了满杯,又与燕景璇推杯换盏起来。
她也想一尝权力的滋味。
非由他人施舍的,全然归于自己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