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这些年,这是萧沥头一回见卢桑发火。
卢桑性情寡淡,即便面对旁人非议与质疑,也多是泰然自若,萧沥有时忍不住想,陈玉凉这样的人,是不是没有情绪。
而今日在这间狭小的酒肆之内,看卢桑冷着张脸,对谢扶说着近乎凉薄之言,虽知晓是气话,却依旧险些被唬住。
而自卢桑离开后,谢扶便一直立于原地,双肩微微低耸,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见谢扶垂头丧气的模样,倒真是应了萧淳那句“丧家之犬”。只是凭心而论,谢扶落得如此之地,自己似乎也难辞咎,何况若非谢扶,自己不会如此顺利地声讨萧淳,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玉扳指,萧沥半晌后开口:
“...你也无需在意,她那是吓唬你。”
话落,只见谢扶置于身侧的手微攥紧身旁衣料,头埋地更深。
萧沥默了一瞬,声音逐渐松弛下来:
“以往孤看不惯她,仗着年长几岁,总要以长辈自居,不许孤做这个,不许做那个。故每当孤不耐烦了,便会同她争执。她自然也会气恼,可不出两日便会气消。”
说话间,萧沥落陷进回忆内,细数与卢桑对谈时,确实鲜少心平气和,每次都得争得面红耳赤方才罢休,如此想来,卢桑如今竟还愿意与他合作,的确是大度。
阁内静默,惟有炉上酒樽内沸水声如泉涌,萧沥将酒榼置于酒樽内温煮,片刻后取出,向谢扶的酒卮内添了一斗。
抬眼看向不远处站的笔直之人,开口道:
“诶...你再喝些。”
半晌,见谢扶依旧未动,萧沥索性也没了耐心,眸中一寒:
“孤命令你,坐下来喝!”
就在萧沥以为谢扶还要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直站在原地时,只见其缓缓转过身来,安静地行至桌案前坐下,乖顺地端起酒卮,将那杯挏马酒饮尽。
将酒卮搁在桌上,谢扶脑中一阵眩晕,不过还是竭力稳住身形,垂眼盯着桌案,再次无言。
“玉凉夫人许了你何好处,让你如此听话?”
萧沥为自己再添了一杯酒,虽说他自幼体弱,然酒量却不差,饶是数杯入腹,神色依旧清明,眉眼微向上挑,勾唇道:
“回乌丹后父皇会亲自审你,届时孤可比玉凉好用,眼下你倒不如多巴结着孤些。”
说话间,萧沥手上未停,举起漆勺移向谢扶,然而酒浆还未落入酒卮,只见一只手突然横亘过来,挡住了萧沥接下来的动作。
“殿下,在下不能喝了。”
萧沥握着漆勺的手一顿,抬眼对上谢扶的目光,少年显然不胜酒力,面上已隐隐泛出红晕,然而那双墨瞳却分外清明,看不出一丝混沌,沉静而郑重地望向自己。
萧沥明白,谢扶拒绝的,并不只是那斗温热奶酒。
收回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萧沥唇角笑意更甚,拿起面前的酒卮,其内酒浆醇香,仿佛置身于无边旷野之下,享恣意奔腾。仰头饮尽杯酒,见谢扶依旧维持着方才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呢喃了句:
“第二个陈玉凉啊...”
谢扶没能听清萧沥的话,眼中露出一丝疑惑,只是还未来得及探寻,却见萧沥缓缓起身,从椸架上取过裘衣披在肩上,抬脚向雅阁外走去,待行至门口时,回头看了眼跪坐着的谢扶:
“走吧,孤带你去找她。”
卢桑一时半刻气不会消,萧沥只能带谢扶去启灵阁,毕竟眼下其身份依旧乃战俘,他自然不会信了卢桑的话,留谢扶独自呆在这里。
谁知谢扶闻言却摇了摇头:
“公主不许在下跟着。”
话落扭头看向萧沥:
“殿下可以派人在屋外守着,以防在下逃走。”
萧沥险些气笑出声:
“你倒是会替孤拿主意,孤的人凭何要为了你在屋外吹风?”
“....”
话虽如此,可萧沥知道,若谢扶存心要逃,自己身边那几个暗卫是拦不住的,不过若是今日之前,他或许对谢扶心有存疑,可在看见其如今这般落魄神情后,没来由地,萧沥并不担心其会离开。
“她若一直生气,莫非你要一直待在这里?”
“在下等公主气消,再去请罪。”
话落,萧沥突然间明白玉凉为何会放心将谢扶留在这里了。
看着眼前之人似尊佛像般定坐在地上,将玉凉之言视作经文一般,虔诚而郑重地臣服,若唤作自己,也不担心。
萧沥以往觉得自己看不懂玉凉,如今,亦看不懂谢扶。
可若要以一言以概两人,那便是:皆为犟种。
“随你。”
吐出两字,萧沥径直出了雅阁。
***
启灵阁内。
卢桑自傍晚回来后便进了屋,岑嘉端着晚膳敲门,卢桑只冷声说了句“不饿”,而后屋门再次紧闭。
落雪不知何时收住了手脚,只留疾风呼啸,院中积雪渐厚,脚踩上去传来一阵“扑簌”声。岑嘉轻缓地迈脚穿过后院来到卢桑门前,试图规劝其用些餐食,谁料手还未触及屋门,便被人拽了下去,齐正递给卢桑一个噤声眼神,接着将人拽到一旁。
“你拽我作甚?”
岑嘉不满,今日卢桑独自回来,自己本想向齐正打听发生何事,奈何寻了一圈也未见人影,眼下看见人后,忍不住问道:
“晌午究竟发生了何事?夫人回来后便将自己关进屋中。”
齐正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将不久前发生之事告诉了岑嘉。
“我护送夫人回来后,担心谢校尉会私自逃离,故而又折回了酒坊。”
因着卢桑的缘故,齐正在对谢扶的称呼上还是依从了大梁,一直都称其为“谢校尉”。
“那谢校尉如今还在酒坊?”
“嗯。”
齐正闻言颔首:“我回去时殿下也离开了,只留他一人在雅阁内。”
岑嘉闻言不语。
齐正不知其中关系,她却是能明白卢桑的,若谢扶是一寻常战俘也就罢了,奈何其是谢说将军在世间的唯一血脉,以夫人对大梁之情,定然无法置其性命于不顾,今日生气,想来也是担心那位谢校尉日后再做出些出格之事。
思及此,岑嘉默默松了口气,随即转身往隔壁厢房走去。
齐正见状连忙将人挡下,面上闪过一丝焦急:
“我同你说此事,是想让你劝说夫人,毕竟若一直留谢校尉在酒坊,被城中人知晓了去,于夫人名声不妥。”
岑嘉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胳膊,伸手将其拂下,冷眼看向齐正,说道:
“别假装替夫人担心,你不过是怕此事传出去对二皇子不利。”
见齐正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岑嘉继续开口:
“夫人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你我做奴仆的,听主子命令就是,旁的不必操心。”
话落,抬脚向院外走去,留齐正一人站在屋外,面上有一瞬的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着月影透过夜幕愈发清亮,齐正听见身后传来“吱呀”声响,卢桑缓缓从屋内走了出来。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