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肃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难得的静谧。
他抬眼望向沈行约时,眼中闪动复杂的神色,依稀带着无法抹去的恨意。
一阵风吹过,火堆又复燃起,底部的木炭烧裂,火芯猩红,毕剥作响。
通红的火光映出,照亮了附近丈余的范围。
两人相隔不远,沈行约只略一扫,便敏锐地捕捉到了李肃眼底的犹豫和迟疑。
“你在怕什么呢?”
沈行约抬动膝盖,伸长腿踢了下,一截枯枝掉落火中,激起点点火星。
李肃愣了些许,看着他,猝不及防落入对方的视线中,那双漆黑的眸子朝他望过来,仿佛有种洞穿人心的魔力。
“我怕什么?”
李肃避开他的目光,又将话题转圜回来:“陛下还没回答臣的话。”
沈行约拧开酒囊,仰头喝了口,他抬袖擦去唇边一点痕迹,语气像是叹息:“朕去了哪,见了什么人,这些都不是你真正关心的。”
“之所以会这么问,是你在担心,”放下酒囊,沈行约目光幽深:“担心自己选错了路,跟错了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在李肃耳畔,却犹如千钧之重。
一直以来,他最不愿直面的事实,是出于自己内心深处的诘问。
从益陵到沂城,这整整一路,李肃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
如果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他又该怎么办?
同样的路,当年他的兄长曾经走过,并用生命为代价向他揭示了皇权的无情。
而今,他却要重走一遍。
如果这个决定是错误的,结局也终逃不过同一个下场,那么等到了那一日,他又该以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兄长?
一如沈行约一针见血的评价:
他在恐惧,恐惧是源于不确定。
短短数日相处,沈行约早已看出,李肃其人性子执拗,偏又拧巴得很,既不能像他麾下其他将领那般,彻底地放下旧怨,泯消恩仇;也不能做到由衷地自私,为个人仇怨放弃家国大义。
因而,这份未知的恐惧,并不是任何人带给他的,而是他自己。
心事被人言中,李肃却不愿承认,索性别开视线,不再说话。
又一阵沉默,像这火光一样,无声地将两人笼罩其中。
顿了顿,沈行约道:
“朕知道,你有心结,表面上虽不说,可你打从心底里还在怨恨朕。”
说话间,沈行约拾了根断枝,折断成两截,丢到火里。
篝火被点亮,沈行约视线垂下,语气也带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思。
李肃转而看他,一些话到嘴边,又随之停住。
半晌,他道:“你既知道,为何又要用我,就不怕什么时候我把你卖了?”
沈行约听后,只是无所谓般地笑了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真论起来,恐怕天底下怨恨朕的人多了,想要取朕性命之人,更是不可胜数,若个个都要防范,岂不是要时时自危,那朕这个皇帝,干脆也不用当了。”
沈行约低沉的声音落下,很快又随风声飘散。
隔着炽热的火光,李肃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年轻的帝王,像是对面前这人有了全新的了解。
而这份了解,却是与以往都不一致,是摒弃了过往传言,他的切实所感。
在这近似懵懂的启发之中,李肃的视线停留在对面,久久未动。
直至火光跳窜,跃上对方清俊的面颊,李肃无意地瞥见,沈行约白皙的脖颈上一片暗昧的红痕,带着惹人注目的遐想,隐入衣领深处。
那一瞬间,李肃霍地收回视线,低下头,心头却莫名地感到一阵震颤。
·
一觉醒来,沈行约一身薄衣,坐在榻前喝醒酒汤。
王福在外厅忙碌来去,不时传出碗碟的搁置声。
沈行约一手抄着个碗,金刀大马的坐姿,斟一口汤,望着地砖上的日影定定地看,眸中还有未散尽的醉态。
昨夜他喝了不少酒,再到后来,军队行酒踏歌,后面的事情沈行约记得不详,估计是醉倒在了沙地上,不省人事,还是孙隆几人将他搀回来的。
用过饭后,沈行约照常批阅驹骊等地发来的奏章,一应正事忙完,还不过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