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赫延扭头绕过谈迟坐到副驾驶。
谈迟从车窗外探进一颗脑袋:“你指花还是指我?”
赫延系着安全带:“车。”
谈迟回到驾驶座,关上车门,赫延接过他的花,醉人香气扑入鼻吸,打了个喷嚏。谈迟递给赫延纸巾,以为他花粉过敏。赫延擦完鼻子,把脸埋到花里很深地闻了一下,抬头说:“电视剧里的桥段,一点新意都没有。”
谈迟往怀里掏了一下,拿出一个圆圆的糖果盒:“看见了,随手买的,不喜欢扔了。”
他往嘴里塞了一颗晕车糖。提车的时候路过一家花店,不经意看了一眼,觉得那清冷的花色和赫延太适配了,但他也没有说得随意,他进店重新挑枝剪叶,包装好。
赫延把花伸到窗外,花朵垂下来。这样的事情假如发生在赫延身上,连说辞都会一模一样,他是个别扭的人,谈迟却不是。
“占地方。”赫延把花收起来放到后座。
谈迟发动车子,赫延听他说:“帮我看着点路,我想听你的声音。”
“行啊。”赫延把手转回来,拿出兜里的手机点开导航。
“有事儿求我?”谈迟开着车,方向向南行驶。
“下个路口直行。”赫延看着前方车辆,根本就没事,“系上安全带。
谈迟敲了敲方向盘:“不方便,要不你帮我系?”
赫延视线一转,越过扶手帮拉了一下谈迟的安全带,他认为对方是故意的。
三十八分钟后车子抵达富有村。村头有个石碑,很旧。进村后有一条约十米宽的马路,平整人稀。谈迟将车停在农户家门外偏一点的位置,他车技是真的好,一路顺畅。赫延退出导航,有点不想下车,头枕、腰枕、脚垫、水果、汽水,谈迟还将赫延的座椅拉开放平。躺着太舒服了,但赫延带着任务来,作为组长不能闲着。他收了翘到天上的二郎腿,越过扶手箱捏了捏谈迟的肩膀,笑着说:“辛苦。”
谈迟倒着车感觉肩膀非常舒服,享受间,车尾一下子扎进柴火垛里。
说的车技好呢?
何牧、黎川、江照月三人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血淋淋的场面。
“草,新车。”隔了一百米,何牧坐在副驾推了推眼镜,想看得更清楚一点,“换个人开吧,我比他开得好。”
黎川扒着前面的俩座椅:“你敢当着谈迟的面说?”
何牧不说话,可能是怂了。
江照月戴着耳机看手机,出租车到门口了才抬起头发觉这场面,她立马摘下耳机,担心地说:“怎么会这样?人没事儿吧?”
黎川看见赫延和谈迟从车里下来,对她说:“轮到我们担心吗?还不如担心付嘉。”
三人路上发微信消息问付嘉走到哪里。付嘉说坐反了公交车,现在到了一个站点下了车,正等司机。担心付嘉安全,让他把车牌号发到了组里,提醒他确保手机通畅,集体出行,安全最重要。
谈迟把赫延从头到脚检查一遍,他不问他有没有事,因为赫延一定会说没事。
虚惊一场。
赫延转过身,看见天与地连成一条笔直的线条,浩浩荡荡东西延伸不见边际,夕阳撒金一样落在厂房,烟筒高耸入云,黑林挣扎在污浊的空气里,枯黄的玉米田,秸秆被厚雪压着歪了头。寒冷形成这片黑土地的双重性格,萧瑟的北风,无声的反骨。没有人能从这片黑土地里干净地走出来。
采访的农户家姓葛,夫妻俩七十出头,儿子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家徒四壁,十多年来每逢遇见流浪狗便会收留,目前葛爷爷卧病在床,葛老太无力照顾狗子,期待好心人领养。第一次来这选题的时候,赫延他们小组得知狗子缺少煤碳,当天联系煤厂送了一吨煤过去。葛老太头上包一条花纹方巾,身上着一件深青色旧棉袄,磨损严重,见到赫延立马当成了宝,她手背皱巴巴的,掌心纹路很深,牵着赫延的手套,一遍一遍地喊孙子。
“小延啊,我不知道你长啥样,上次来的时候戴着口罩,这回也戴,是不是因为我天天狗窝里睡觉,你嫌脏啊?”葛老太拉着赫延进堂屋,走到院子里停下脚步。
赫延对狗过敏,把自己捂得严实,他不想被人知道额外照顾,同时又保留了一份私心,今天传开了,明天齐清晨就会来问他。
“葛老太。”赫延的左手食指勾下口罩,露出礼貌弯唇。他不爱笑,然不吝啬在老弱妇孺面前展现心底的柔软。
葛老太仰起脖子认真打量:“比我儿子好看,有啥说啥,一看就没吃过苦,我儿子手指上都是干活儿留下的厚茧,脸黑,胡子拉碴的,才三十多岁就被小孩喊爷爷。”
说到这葛老太忍不住叹气:“我儿子从小读书认字,十六岁进县城上中学,每逢月假就回来,后来不知咋回事,回家次数越来越少,有天老师打电话让我去医院看他,那怎么看?都不成人样了……”
“东子不是出车祸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他肚子上被人捅了一个窟窿。”
葛老太泣不成声,赫延无法感同身受。
白发人送黑发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情。
赫延跟葛老太进了堂屋,一股难闻的气味隔着口罩都挡不住。屋里像样的家具几乎没有,炉灶搁在用钉扎的杌子上,沙发堆着各种颜色的给狗子做衣服用的碎布料,墙上照片框最中间的大框是一张三人全家福,旁边的小照片没有框,用白色透明胶带粘上去,画面内容多为老人和狗。
葛爷爷躺在里屋炕上,头发花白,看见赫延微微闭眼,像是对他给予肯定。抽屉里有一堆瓶罐,葛大娘打开拿出一个,从暖瓶里倒了水,喂葛爷爷吃药。赫延把葛爷爷扶起来,让他靠在床头。
葛老太说:“东子走后,我和老头生不如死,自杀过两次,没死成,被人救了。直到一只脏狗跟我们老两口回了家,我们两个给它洗干净,养着,每天遛遛它,说说话,当作狗儿子,才觉得日子又活过来了。后来又有一只土狗朝我们家来,老头心善,来一只养一只,十多年了,我们一共收养过1200多只。”
葛老太出最后数字时,在场每一个人都是震惊的,除了谈迟。他瘫在葛爷爷从镇上拆迁的咖啡店里捡来一把金色椅子上,那是整座院子最像样的家具,依然褪了颜色。赫延拿着笔和本坐在葛爷爷床上,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夕阳的余辉就照在谈迟的又长又直的腿上。谈迟仰着下巴看门帘,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点丧。
之后葛老太说话赫延几乎都没听进去。
“……你们也看见了,咱们家这条件一只两只养得起,多了实在难养,老头身体越来越差,今年住两回院了,我照顾不了它们了。”葛老太带着赫延、何牧、黎川、江照月去东屋看狗,她一把年纪,身体却不孱瘦,狗窝被她打理得非常干净。
赫延看着满屋的狗,脑子里都是谈迟此时此刻的脸。
从东屋出来,赫延看见谈迟已经搬着椅子出来了,又瘫在了葡萄藤架下。赫延小跑过去,身后有只幼犬跟着他。
谈迟眼眸微闭,赫延从他脸上看出明显的疲倦:“累了就回去。”
谈迟:“回哪儿?家吗?”
他连他亲爹是谁都不知道,母亲被养父家暴致抑郁,一个坐牢一个自杀,老谈头也没了,所谓的家早就支离破碎。他还不如一条流浪狗!
他从不跟任何人说这些换取同情,也不纠着过去不放。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就是想起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挺失落的。
赫延揉了揉谈迟的眼皮:“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
谈迟感觉眼皮热热的:“你陪我。”
赫延说去不了。
葛老太从厨房拿来一筐煮熟的苞米,干净的,连根须都没有,放在院里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小组每个人捞起一根,大块朵颐,葛大娘终于又露出了笑容。
“你们能到我这个穷脏乱的地方,我已经很高兴了,还要帮我和老头解决狗的问题,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们。”
何牧让黎川帮敲背,刚才他一直扛着摄像机,听见这话,勾起一抹邪笑:“那就拿出点诚意。”
赫延坐到石凳上修改稿件,听见这话皱了皱眉。谈迟蹲在地上给赫延垂腿,转过头递给何牧一个冷眼,何牧收起笑,对黎川说别敲了。然后俩人非常自觉地给谈迟捏肩。
沟通策划好,葛家二老十分配合,付嘉错过了许多信息,依然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组员分工明确,江照月做出镜记者,付嘉收音,何牧、黎川为摄像,赫延负责导演和编辑,总之作业进度顺顺顺利,夜晚近十一点钟,六个人告别葛家二老,离开农家院。
临走前赫延摘下手套,走到水槽前洗了洗手,一只幼犬摇着尾巴围着他转了两圈,像是让多留一会儿。赫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心里摸了摸它的头。
出了富有村,狗吠声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耳边。回校路上,赫延偏头望着窗外的人来车往,大多时间保持沉默,他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风,和人。谈迟越过扶手箱牵了一下赫延的手,被他躲开。赫延闭上眼睛,宛如陷入一片柔软的云层里。
再睁开眼时,赫延躺在副驾驶,身上盖了一块毛茸茸的毯子。小组成员找了酒店住一宿,明早再回学校,谈迟开着车把赫延载回了老小区。
“帮你省300。”谈迟锁上车,径直往楼道里走。
这是省不省钱的事吗?
进门,谈迟把赫延摁在沙发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