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当心!”山路蜿蜒崎岖,近来蜀中多雨,更是泥泞不堪,年轻的士兵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回头观察一下同行的长官。
这段山路实在难行,两个人不得不下马小心翼翼的走着,二人昨日趁夜出城,如今已是第二日了,衣衫早已被山石荆棘划得破烂,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泥污。
年轻的士兵按耐不住心中的愤怒,挥起马鞭重重的抽在山壁上,恨恨骂道:“王判官,不,姓王的狗东西!竟然勾结吐蕃,通敌叛国!我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好为兄弟们报仇!”
同行者心知此番通敌叛国的绝不止一个小小的王参军,但却不好明言。加之这番话已不是第一次说了,故而同行者并未给出回应,只由着他发泄。
骂过一通,士兵在怒气平息后,情绪更加低落,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泪水,带着一丝希冀的望着同行者眼睛颤声道,“太白先生,卢刺史他们会守住薛城,等到我们搬救兵回去吧?”
被问到的男子十分想发挥自己的乐天性格来宽慰一下面前的少年郎,试图张了张嘴,可终究是实在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只好望着逐渐西沉的日头,长叹一口气,“通化城不远了,你我尽人事听天命,还是快些赶路吧。”
听太白先生如此一说,少年仿佛突然被点醒一般,甩了甩脑袋,见前面路段路况稍好,便翻身上马,对同伴更是对自己说道,“是极!是极!太白先生,我们早一刻找到卢帅,维州便能早一刻得救。”
——
维州州治薛城。
夜色下的城头上,年轻的将军身着铠甲,负手而立,望着城外连成一片的火光,脚边是被撕得粉碎的纸张,其上隐约可以看到“降”、“赏”等字眼。不远处一道寒光闪过,物事落地的声音在一片兵戈肃穆中显得格外突兀,鲜血喷溅而出,为火光刀光映照下的城墙添上一抹殷红。
一旁的小兵心中不由为将军此举大呼痛快,可一想到此时陈兵维州的吐蕃大军,想到在苦等自己归乡的父母,这丝振奋之情又被担忧淹没,忍不住向那依旧挺拔的背影望去。
年轻的将军虽面上看起来依旧不动如山,可只有他自己清楚,此番局势之凶险远超自己生平所历。昨日拂晓,当得知吐蕃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时,这些日来的不对劲终于揭开了谜底。
前几日自己本已察觉烽燧传讯间隔有异,当即便要派人前去查探,偏偏被判官王钊拦了下来,说是已经查过,乃是“士卒醉酒误事”。鉴于自己到维州尚不足半月,立足未稳,不便与同僚起冲突,且自己并非维州的军事主官,见就连维州都知兵马使杨丛都对王钊所言表示认可,便没再就此事坚持。
本以为只不过是偷奸耍滑、心存懈怠,直到昨日自己从王钊处搜到了几日前便已送到的加急军情和几箱金银珠宝,才意识到王钊恐已被吐蕃收买。几番恐吓之下,王钊仍旧不肯承认。自己虽恨不得直接一刀砍了王钊的脑袋,但军中之事,到底由杨丛主持,且杨丛于维州经营多年,军中多是他的亲信,他既力主退敌后将王钊交由天子处置,自己纵然心中猜测这是为了最后推王钊出去承担雷霆之怒,虽不愿留如此不忠之人多活片刻也是无法。
年轻的将军深知适才斩杀了吐蕃派来劝降的使者,撕了劝降的书信,虽可振奋一时的士气,但吐蕃既能悄无声息兵围薛城,维州其余关隘应是尽入敌手,近两日过去,外围毫无动静,维州近千兵马想来或降或被杀,如今剩下的恐怕只有薛城这几百守兵。而城外吐蕃大军不下万人,如此兵力对比悬殊,若无外援,纵使自己如何勇武,哪怕是项羽再世,薛城城破也已成定局。李白临走之事所言之事——“此番吐蕃如此轻而易举,投敌者恐怕绝不止王钊一人”,更是让自己心中深感忧虑。不由后悔往日未能学到兄长们一星半点的运筹帷幄和善识人心,否则何至于被蒙在鼓里又束手束脚。
思及此处,眉头紧锁的将军不由望向东北方,暗道,“太白,不知你此时到了何处?可已找到了父亲?”
“大人,杨都知兵马使带着人来了。上来就让打开城门,您快去看看吧!”
思绪被随从所言打断,年轻的将军闻言忙向城下走去,问道:“杨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三郎心中清楚,这薛城是守不住的。既然如此,何苦枉费人命呢,人家吐蕃可是说得清楚‘三日不降,鸡犬不留’,如今已是第二日了。”杨丛劝说道,“再者说了,丢了维州大半城池,就算能保下薛城,陛下和上皇降罪下来,你我也难辞其咎。”
年轻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刚赴维州上任不久的维州刺史兼维州副都知兵马使卢崧。望着面前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卢崧心中突然顿悟,终于将一切都串了起来,当即怒喝道,“杨丛!投敌叛国,勾结吐蕃的不止是王钊,还有你!吐蕃如此如入无人之境,是不是你献了布防图?你怎敢如此!”
见被点破,杨丛便也收起适才“推心置腹”的做派,冷笑一声道,“怎敢如此?亏你姓卢的问得出来?我不光敢献图,我还敢调走沿途布防兵力呢。”
“你!”卢崧万万没想到杨丛如此痛快便承认了通敌之事,心中大怒。
“我?”杨丛摇了摇食指,也是一脸愤懑的说道,“是你们姓卢的欺人太甚!早就听闻卫国公和贵妃之死与卢凌风和那个叫…叫…对,卢黎!和卢黎那个小杂种脱不了干系!卢凌风这个老不死的,还有卢萱那个阴险小人,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是你们姓卢的苦苦相逼,对我杨氏赶尽杀绝!他们派你来维州,不就是准备对我动手吗?老夫岂能坐以待毙!”
卢崧虽也清楚父亲这段时间的雷霆手段,但思及往日父亲和长兄对杨丛“为人为官尚可,算得一员猛将”的评价,恐其对自己前来维州有所误会,忙解释道,“我来维州非父亲之意,而是我卢崧素来向往征战沙场,故向上皇主动请缨,来此并不是为了对你动手!今日城门一开,维州便是全境沦陷,吐蕃向来残暴,若让其大军长驱直入,岂非要对剑南百姓造成灭顶之灾?大唐百姓何辜!我父素来称赞杨将军勇武不逊飞将军,为大唐守了这维州数年之久,未让吐蕃贼子有尺寸之进,如今投敌,留下万世骂名岂不可惜?”
见杨丛似有犹豫之色,一旁的幕僚忙开口道,“丛公何必与这小子多费口舌,他们父子翁婿谁知他们姓卢的打的什么主意?况且如今新帝登基,卫国公尚在时便与新帝结怨已深,大唐疆域万千却已然没有了您的立锥之地。更何况覆水难收,莫要迟疑了!”
卢崧闻言将视线移到此人面上,目光如有实状,其中的憎恶和愤怒刺得对方不由将脸扭向一旁,不敢与之对视。
听幕僚如此一说,杨丛也知道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扬了扬手,身后的士兵皆手持兵刃,虎视眈眈地盯着城门前卢崧的人马。
见此情状,卢崧也翻身上马,从亲随手中接过长枪,打马上前。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本一头雾水的兵卒们也纷纷拿起武器,站到自己选定的一方队列之中。
就在双方对峙,千钧一发之际,突见西门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一名男子边向卢崧所在的南门方向飞奔边喊道,“刺史大人!不好了!东门守将张校尉中毒身亡,杨主簿通敌,于东门燃火为号,与城外里应外合,东门守卫人手有限,吐蕃人已然冲进来了!”
“什么!”卢崧不曾想到杨丛竟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因着南门外吐蕃人马更多,且东门外地势原因不利于攻城,故而城内大半人手都在南门,闻言大惊。
杨丛见东门已然得手,趁卢崧愣怔之时挥刀冲了上来,刀势凌厉直直朝着卢崧面门砍去,卢崧忙举枪来挡,双方人马见此也纷纷战成了一团。
混战之中,杨丛被卢崧捅了个对穿,从马背上重重的摔了下去,然后被自己的坐骑踩中,鲜血从口鼻涌出,闷哼一声,彻底没了气息。
卢崧左臂也被箭矢射中,眼看南门已然失守,吐蕃兵从城外源源不断的涌入,只得挥刀斩断箭矢,然后带着手下人且战且向北门方向退去。
本该是安然入睡的时辰,薛城却如人间炼狱,妇孺的尖叫哭喊声,刀光剑影下的求饶声,声声入耳,听得卢崧双目赤红,直恨不得以身相替。
“三郎,快!我们就要到北门了,我等拼了这条命也会护卫你突围出去。”一旁的手下冲停在原地的卢崧喊道。
谁知卢崧脚下依旧不动,手下忍不住走回去拉他的衣袖,卢崧抽回手,叹了口气,摇头道拒绝道,“我卢崧身为维州刺史和副都知兵马使,一不能及时识破奸人、察觉吐蕃犯境,二不能守住维州城、护住这满城百姓和诸多信赖我的士兵,实在无颜去见父亲和上皇。我来断后,你们速速突围出去,将维州陷落的详情禀报卢帅和上皇、新帝。另外,代我向父亲送一句话‘卢崧无能,文不能如兄长们治理一方,武不能保境安民,辜负父亲和陛下信任,唯以此身殉国,方能稍赎罪过。虽不舍爱妻幼子,我卢崧亦无悔也。’”
说罢卢崧就提枪转头向来时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