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瞥见他案上一摞文书,问他:“你祖父让人送来的?”
梅雁冰苦笑:“是啊。爹病了,二叔上次也受了惊,祖父便让福伯将这些送到我这里,许是让我帮着想想办法吧。可我哪里会……”
谢无涯径直走到案前,拿过方才福伯放在桌角的两本册子,伸手翻了翻。
梅雁冰也没说什么,只是噤了声,立在旁边静静看着他。
修长瘦削的手指压着薄薄的纸笺,专注而又安静的视线扫过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好安静。他心想。
目光不自觉就探到人脸上,从眉宇鼻梁一直滑到尖瘦的下颌。
他蹙眉,他是眼看着他削瘦成这样。
眼窝深陷,疲态明显,跟他从前亲自打扮过的那个俊俏少年郎判若两人。
他想,就是这副单薄又消瘦的身子扛住了火场里朝他砸下来的横梁。
原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生死关头抛弃身边的人。
“师弟……”
“嗯?”谢无涯的视线仍在手中的册子上。
“冲进火场的时候,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万一死在火里……”
谢无涯翻了一页,声音淡的像风一样:“无所谓……”
毫无留恋,毫无期许。
这就是他对自己生命的诠释。
仿佛在途径一条走过的老路,任何风景都不足以打动他的心。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偶尔会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梅雁冰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宁。
他无端想起自己爹娘从前恩爱时的画面。
楼外云山重,画眉小轩窗。
又或是。
睡起缱绻收,斜日照梳头。
脸忽然烫的厉害,心也砰砰直跳,他背过身就要出门,却突然被谢无涯叫住:“去哪?”
他心头一紧,嘴巴囫囵着吐了两个字:“……茅房……”
“快去快回。”
“……好……”
一溜烟小跑出来,他立在院子里,突然有些怔然,手脚无力,怅惘不已。
他好像……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一个早就潜藏未被觉察的秘密。
一个羞于启口的秘密。
他惶恐不已,抬脚大步出了院子,将方才应下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
……
入夜,梅雁冰才拖着身子回到院中,进门,人竟然还在,正伏案写些什么,写上几笔便会活动肩膀。
人很快便写好最后几笔,看他立在门口,便唤他进来,指着桌上厚厚一叠墨渍未干的纸笺说道:“这都是紧要的,我全都帮你做了拟决,你抽空看看。”
说完,又叮嘱了一句:“你祖父既然将这些事交给你,表明他对你寄予厚望,不要让他失望。”
谢无涯起身往外走,梅雁冰立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隔壁房门阖上,再无动静……
翌日一早,谢无涯便离开了梅家堡。
梅雁冰带着雪牙送他。
天高云淡,苍穹辽阔。
“就送到这吧。”谢无涯骑在马上对他说。
梅雁冰想了整整一夜,还是决定问他:“你是不是希望我留在梅家堡?”
他对着那些拟决想了一夜,都在想这个问题。
谢无涯左手挽着马僵,没有回答,反问他:“你忍心离开你病重的祖父,抛下你卧病在床的父亲,撂下如今一团乱的梅家堡?”
梅雁冰沉默。
谢无涯:“记着,今后凡遇事不决,三思。思利害,思进退,思急变。”
“走了。”
“……”
“驾!”
谢无涯转身驭马离去。
梅雁冰怔立在苍穹下,看着一人一马越走越远,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远处,福伯和一个人影立在隐蔽处。那人眉须胜雪,比梅秉文还要儒雅慈蔼三分。虽已年逾七十,仍不难看出年轻时候是何等风华。
福伯:“爷,您不是还挺看好他,怎么让他走了?”
老者道:“既非池中之物,又岂是我区区一个梅家堡能留住的?”
福伯:“嗐,我还以为您气他一把火烧了咱的药房呢?要说这家伙也是胆大包天,他怎么知道爷您想留下雁冰少爷?又怎么知道少爷一定会不顾性命冲进火场,让梅家堡的人对少爷彻底改观?他是不是会未卜先知?听说这修仙修神了的人,都能未卜先知。”
老者道:“他也是在赌。”
“赌?”
“否则,怎么会连自己也差点烧死在里面。”
福伯:“这!不要命啊!”
老者:“我没法子的事,他一把火就解决了。”
“那……”
“看来我这病,得继续装下去……”
“……”
“起风了,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