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别了。让爷爷奶奶先自己消化一下吧。”
“好的,好的……沈检,昨天,我联系了长乐的母亲杜女士,杜女士表明,她愿意出谅解书,但据我所知,这些年来,爷爷奶奶、还有您才是长乐的实际监护人。我觉得我的委托人、委托人的家属,都应该对您这边做出赔偿,所以我想跟您谈谈赔偿金的……”
沈灵均靠在椅子上,觉得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不断地跳痛。
杜菲同意出谅解书。
沈灵均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杜菲是李长乐的母亲,她的确是法理上有资格签署谅解书的人——对律师、对被害人家属发难毫无意义——他应该克制——
他还不够克制吗?!还要他怎么克制!
他的长乐,那么懂事的长乐、那么孝顺的长乐、那么勇敢的长乐、那么善良的长乐、那么渴望母亲的长乐、那么想念父亲的长乐……他看着长大的长乐。他死掉了,被杀了。他的亲人不是贪图他的遗产、就是想把他的尸体卖个好价钱,杀掉他的凶手,也可能得到从轻的处罚。
沈灵均拿起面前的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刘崇明登时噤了声。
“既然你们已经拿到谅解书了,还来找我干什么?赔偿?刘律,你既然是卢江峰的代理人,应该知道他犯案的理由吧?我不缺钱。你们的赔偿,我一个子都不稀罕。”
说着,沈灵均就站起身想走,但刘崇明早他一步站起身,拦在了他面前:“沈检,沈检,您别冲动。我、还有几位家属,是真心想来跟您道歉。而且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赔偿您,我们真的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刘崇明正说着,曹丽梅的姐姐曹丽艳就冲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沈灵均身前:“沈先生,真是对不住,真对不起,我妹妹做了错事,她昏了头,我替她向您道歉……”
说着,曹丽艳就想给他磕头。
沈灵均扶住她,语气生硬:“这是什么意思?道德绑架吗?”
曹丽艳的儿子快步走了过来,半拉半抱地把他母亲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灵均看向刘崇明,道:“对于辩护律师来说,从接到案子的那一刻开始,战争便已经打响了。而决定这场战争胜利与否的关键因素,不是一场、两场简短的法庭辩论,而是朝着这个最终战场前进时迈出的每一步……这是您在您的作品《辩护人》中的一段话。来找我,也是您想要迈出的一步吗?”
“我对您、对诸位,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与长乐并没有亲缘关系,我的证词、我的态度,基本无法影响法庭的态度与量刑。你们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们的道歉,我收到了。你们想让我怎么回答你们呢?‘我接受了’还是‘我原谅了’?你们……”
沈灵均从曹丽艳悲戚、卑怯的脸上扫过,忽然想起了戚玉衡——十几年前,他是不是也曾这样放下尊严,卑微、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的家人道歉?明明自己没有犯任何错。
沈灵均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他什么话都不想再说,想绕过刘崇明离开,但刘崇明又退了一步,挡住了大门:“沈检,请等一下,我明白,我们……我们出现在你面前,可能都是一种打扰。但是,我们必须来向您道歉,我们……孩子没有了,我们身为家属,于情于理,都得向孩子的家人道歉。”
刘崇明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主语也用的是“我们”而非“他们”。沈灵均微微挑眉:“刘律和你的当事人们之前认识?”
刘崇明脸上露出来一个有些惨淡的笑:“我和江……卢江峰,是多年好友。如果小川没出意外,我们说不定还会是儿女亲家。我女儿小曼,和小川是初中同学,也是高中同学,两个人高二下学期的时候谈起了恋爱。我那个女儿呀,是艺术生,文化课成绩很惨淡,她当时和小川谈恋爱的时候,我还担心她会把小川的成绩拉下来……她考个三四百分就足够了,可万一影响小川上庆北可怎么办?”
“没想到,小川……”刘崇明用大拇指揩了一下眼角:“她要是和小川正常分手啊,她说不定早就放下了。但……小川走后,我女儿就得了抑郁症,休学了一年才复学。今年三十六了,还没结婚。”
刘崇明搓着手:“沈检,我、我知道,江……我当事人他们的态度,一定让您很愤怒。但是,他们真的不是对长乐毫无愧疚心的那种恶魔。他们是真的觉得很对不起长乐,但他们……他们疯了,他们……”刘崇明的手下意识地在空中挥舞着,“我……我们,我们这些家属有责任,我们身为他们身边的人,却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疯狂,变得偏执,我从不知道他心中埋藏着那么深的怨恨。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说着,包间里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道歉声。他们的态度十分诚恳,丝毫不敷衍,如若此时他的身份是检察官,他一定会努力促成两方当事人的和解,为被害人家属争取权益,让嫌疑人家属能够安心。
然而,此时的他不是沈检,只是沈灵均。而今他才懂得,做检察官时说过的很多话,实在浅薄、实在自以为是、实在高高在上、实在舐皮论骨。原来有些感受,不经历,便真的无法懂得。
刘崇明有些粗暴地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这是卢江峰名下大部分资产的产权证明,包括一中附近的一套一百五十平的学区房,和一套在金水湾的房子,两台车,以及一些股票期货……他其实还有一些存款,但是他老婆现在还住在精神病院,他总要为他老婆留一些医疗费,所以没有拿出来。剩下的这些资产,他愿意无偿赠送给您,作为补偿。”
“补偿……”沈灵均轻声念叨着:“俗话说拿人家手短。这是补偿还是工资啊?他不是还期望我能替他追凶吗?我身价很贵的,而且不接公务以外的私活。”
说完,沈灵均微微用力,把刘崇明从自己身前拨开,不再理会身后的声音,推门离开了。
走出饭店,沈灵均收到了来自瞿春光的微信,说他们已经将长乐的遗体送到了殡仪馆,他可以开始着手准备长乐的后事了。
沈灵均将这条消息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才慢慢放下手机。
心脏处传来了熟悉的绞痛——在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将这种疼痛体会了无数遍。这种痛苦还要持续多久?一周、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他有些想问卢江峰等人:你们是觉得,找到凶手,这种内心的痛苦就可以得到抚慰吗?
那他真想告诉他们:你们错了。完全错了。
尽管他们已经归案,他也知道他们这些凶手会得到法律的惩罚,痛苦还是如影随形,仿佛永无止息。因为这种痛苦的来源是失去,而失去的生命,注定无法再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