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又吃了一个曲奇,快速掀起眼皮,瞧向他认真的脸,顿觉好笑,心想:
皇上不急太监急,也不操心操心你自己。
“老师,您高中的时候,对于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态度啊?”她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很是上心地问。
秦暮野刚想说“我没有喜欢的女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眸光微动,转而故作严肃道:“高中生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先把期末考试应付过去再说。”
赵栩撇了撇嘴,觉得他像极了逢年过节餐桌上讨人厌的亲戚,净爱说些扫兴的话,忍住了把饼干盒扔到他身上的冲动。
同时她从那只言片语中提炼出关键词,心里一坠,不免有些失落。
原来,自己在他的眼里,还是不配谈“恋爱”的小孩子。
车子逐渐驶离闹市,缓缓进入住宅区,建筑物从陌生逐渐过渡到熟悉的样子,凭借忽明忽暗的月色,赵栩也能判断出,这是通往她家的路。
虽然她很奇怪,明明秦暮野连导航都没开,怎么能驾驶得如此精准。
“老师,我不想回家。”她强行打开安全带,侧过身子,冲他使劲摇摇头,以表抗议。
秦暮野听到了安全带的提示声,把车子停到路边,又怕她夺车而出,把车锁关上。
“你不回家,是要去哪里?”他心平气和地问道,言语中隐有无奈。
“我……”赵栩陷入了矛盾,她也没带身份证,自然不能去睡酒店。
她脑子都要转破了,支支吾吾半天,底气不足道:“去韩明月家。”
秦暮野摇头笑笑,“我如果把你送去韩明月家,她的家长马上就要把你送回家,何必这么麻烦?”
“嗯……”赵栩想了想,又不自觉地扣起手来,然后悄悄抬眼看向对方,蚊子哼哼似的,征求对方的意见:
“要不,您把车借我一晚,我将就一下。”
秦暮野无奈笑出了声,眼里的笑意加深,竟然一时无言以对,启了启唇,正要开口,被赵栩自顾自打断:
“算了吧,这不太合适。”
赵栩不情不愿地撂下这句话后,扭过身子去,把脸朝向窗外,合眼小憩,让他自己看着办。
于她而言,秦暮野的车里有种特别的温馨感,就算是一路颠簸,也起到了摇篮的效果。
清新的果味车载香薰,并不是廉价的那种,冷调的木质香与其交织,汇就了一种独特的柔和,顺着血液扩散到全身,抚慰着那颗孤独躁动的心。
浅眠之中,她依稀听到了略显伤感的钢琴曲,眼前浮现出层云尽染的晚霞,梦见自己在天上飞……
飞鸟撞向艳阳天,哪怕羽翼烧灼,亦要向死而生,直至化作一缕残烟飘散,也要奔向不属于自己的落日。
不一会儿,赵栩第二次在他的车上睡着了,唯余均匀的呼吸声。
秦暮野默默调低了音量,在不经意间,视线掠过后视镜。
后方车子的前灯忽亮,视线停留在了镜中的一抹白色。
这才注意到,一辆白色的宝马跟在车子后方,若近若远,拙劣的跟踪行径已经昭然若揭。
秦暮野握紧了方向盘,眸中稍黯,留意些许便判断出了来人,随后全然无视后方车辆,只沿着既定方向行驶。
转弯之后没有几分钟,就到了赵栩家附近。
越接近目的地,秦暮野越有意放缓行驶速度,视线透过后视镜,周折一番再回到身旁的人。
窗外斑驳的灯光,在她脸上形成了连片的光影,女孩侧颊的那颗微小的痣,像极了雪地里的点缀的墨笔,企图在那片冰冷中写意,却就这样湮灭在梦里。
她睡着的梦,他清醒的梦。
——咚咚咚
秦暮野心神一动,眼底才聚拢起的雾霭,被突如其来的敲车窗声打乱。
他才反应过来,赵栩的妈妈来接女儿了。
秦暮野调整好一晃而过的异样情绪,神色如常,打开车门和学生家长交流。
“麻烦您了秦老师,这孩子给您添麻烦了。”赵梧楠无比感激,向他鞠了一躬。
她的眼里已然有了红血丝,想必是万分担心。
秦暮野微笑着摇摇头,“不麻烦的。”
打开副驾驶车门后,一张安稳的睡颜,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这……”赵梧楠有些为难于,要不要叫醒女儿,然后视线在秦暮野和身后的单子云之间转了个来回,不知所措。
单子云当然义不容辞,直接上前一步,“我来吧。”
秦暮野不动声色把他挡在身后,径直上前把赵栩拦腰抱起,冲赵梧楠点点头,由她带路,把赵栩亲自送回家。
单子云尚在发蒙,就对上了秦暮野那双漠然的眼睛,突然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种潜藏的敌意,不禁让人浑身发冷,有种“他若是敢碰赵栩一根手指,手就要被砍了”的错觉。
在前面带路的赵梧楠,垂眸观察着身后的影子,瞧着几乎要合二为一的两人,心里略有不妥之感。
但秦暮野长相和行为都挺正派,就算抱着她的女儿,手摆放的位置也很合规矩。
更出于对老师的信任,她心里那点顾虑,也暂时烟消云散了。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他们才进了家门。
赵栩的家是以暖色调为主题的大平层,就连灯光都是暖色的,浅橙色的灯光照在两人的身上,秦暮野从外面带来的一身冷意,顿觉回暖了不少。
可能温暖的颜色,真的会给人正向的心理暗示吧,连带着他这个与之经常打交道的人都会被感染,他想。
许是赵栩在潜意识中知道回家了,她还在熟睡中,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
秦暮野没放在心上,正要把人放下,脸侧忽然传来温热气息。
在柔软贴上的前一秒,他慌忙别过脸去,才没有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接触。
秦暮野面上不显,实则手心已经微微出汗。
骇浪自紧锁的心门震荡而出,就此远去,此生难返。
他的呼吸稍微加重,结实的手臂亦开始微微发抖,用尽最后一丝定力,才把人安稳放在沙发上。
赵梧楠惊得捂住了嘴,眼前的一幕过于有冲击力,让她的目光趋于愣直了。
直到对上秦暮野那双了无波澜的眼睛,她才反应以来,自己的女儿差点亲上非亲非故的男子。
“对不起秦老师。”赵梧楠把手覆在额头,哭笑不得,从她的角度抬眼看去,都能看到他的脸颊上不自然的红晕。
“没关系。”秦暮野摇摇头,声音里不带半点感情,那双桃花眼里淡漠如斯,似乎真的毫不在意。
殊不知,心如止水的外表之下,静水深流。
赵梧楠在震惊之余,看向沉睡的女儿,心底涌起阵阵酸涩,又看见神色自若的秦暮野,莫名觉得他应当是个可靠的人,忍不住向他说明各种缘由:
“我和赵栩的爸爸感情一直不好,这孩子从小早熟,虽然不说,但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们时常吵架,常常一个家里容不下两个人,她不想看我们关系这么僵,就会亲我们一口,缓和气氛。”
孩子小的时候,早早就学会装可爱缓和父母间的关系。做父母的还会稍微顾虑一下孩子,选择维持表面的和平。
但随着赵栩年龄变大,选择父母其中一个人成为了她的必选题,父母也不再掩盖矛盾。
她想要留住父母,到头来却谁都留不下。
不知名的阵痛像是滴入清水的血液,触目的猩红很快便扩散开来,染红了秦暮野记忆深处的愁思。
他凝神静听,余光漫过那条橘子花手链,晦暗的瞳孔里才算了有了一抹苍翠。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父母倒是不曾吵架。
而是根本不熟,聚少离多,母亲把家里当酒店,父亲则时常冷脸,无论是对妻子还是对儿子。
偌大的一个家,冷冰冰的。
秦暮野望向赵栩,发觉她在睡梦中仍然紧蹙眉宇,想必睡得不太安稳,可能时常会受噩梦的侵扰。
他也许忘了,脸上依然挂着那抹淡粉色,烙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显眼。
“抱歉,我的蓝牙耳机好像掉在这附近。”秦暮野语气平静,其实眼神躲闪,好像煞有介事。
得到允许后,他俯下身子,借助沙发靠背遮挡住赵梧楠的视线。
秦暮野站到附近时,在她的脸上落下了一片庇护的影子。
她原本一扑一闪的睫毛,忽然停住了颤动,应当是在险象环生的梦境中游荡时,寻到了安稳的避风港。
秦暮野借着找耳机的姿势,抬眼时注意到,她的怀里抱了一只哆啦A梦。
他不假思索,把一颗糖塞进了哆啦A梦的口袋里。
如果你的童年失去了做梦的权利,长大之后,自然会有人会一分不差补偿给你。
……
秦暮野虽然多番婉拒,但赵梧楠和男友还是坚持把他送出小区。
虽然单子云长了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子,从视觉效果上来说,长得比秦暮野这种伪瘦高型的要壮实。
但此时他像个小男孩似的,畏畏缩缩的猫在赵梧楠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怕这个数学老师。
秦暮野点头致意向两人道别,离开小区后,停下脚步,盯着不远处的一车一人。
许是雾气氤氲的缘故,悬在头顶的夜灯忽明忽暗,也衬托得来自枫树旁的凝视愈发明显。
秦暮野并没有要走过去的意思,只是嘱咐:“早点回学校,明天还要上课。”
周暮谣缓步走到他身旁,看着他方才一系列的荒唐行径,惊怒交加,语塞难止。
一个小时前,她也去到了馄饨摊,不知怎么就想喝上一口热汤。
之前他们常年住在沪上市,她初二那年父亲升官,才搬到了定海市。
她在定海市上学,而哥哥在燕京上大学,两人连寒暑假都不常见面。
周暮谣只记得,难得见面的那一天,她身体不舒服,哥哥就照顾了她一天,还给她打包了馄饨。
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馄饨。
所以她今天去吃馄饨时,恰好和老板聊了起来,才知道哥哥和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生一起吃饭。
周暮谣凭借老伯描述女孩的体貌特征,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秦暮野,好似没有半分做错事的觉悟,安然笼罩在夜色之间,俊逸如玉。
可偏偏这份从容,让人移不开眼。
“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你有一点做老师的样子吗?”她红了眼眶,终是忍不住质问。
秦暮野抬眸在看雾里朦胧的月,视线向高向远,暂时离开理智的桎梏,毫无逃避之意。
他将思路理清后,才开口:“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所以……”
“你也知道。”周暮谣厉声呵斥,不由得搡他了一把。
“到头来你自己受处分也就算了,别连累爸爸和你一起受累!”
“你和她不清不楚,败坏的是她的名声,断送的是你们的前程!”
周暮谣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态,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吼的,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听到前一句时,秦暮野仍旧无动于衷。
可到了后一句,他呼吸凝滞,墨色的瞳孔里,皓月几乎顷刻间便坠入海底。
秦暮野并不在乎自己的前程,因为说实话,钱够花就是最好的前程,所以他也不缺老师这份工作,更不喜欢没有意义的社交,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可是……
“我已经递交了辞职申请。”
“虽然没入职多久就辞职,好像不太负责。”
秦暮野未曾犹豫,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如雪融之前最后的骤降温。
好像化雪之后,一切都会摆脱束缚。
周暮谣像是听到了天大笑话,气极反笑,颤抖着声线:“为了谁?”
秦暮野稍稍仰头,修长挺拔的身姿沐浴在清辉之中。
眨眼之间,眸中收起了束之九天的月光,
“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