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惠城的冬天是典型的亚热带海洋气候，阳光充沛，寒凉略带一丝干燥。

一大早天还未完全亮起，郑光兴便起了床，洗漱后吃完早餐，就匆匆赶到工地上。他早上从宿舍起床时，看了一眼日历，还有那么三四天就大雪了，又快到过年了。

他心里琢磨着，今年，要不要冒险回家一趟？他已经快一年没回家了，也从没给家里带过任何的信息；哪怕写封信，他也是不敢的，生怕被人发现后报官。

去年隆冬，他和他堂叔阿忠一起逃到了惠城。原本他以为只要躲过这波风声后，就能安安稳稳地回家；然而，事与愿违，他们一到了惠城被关起来。那个叫郑海根的男人，自从到了惠城以后就没再露面，他和阿忠两个，还有其他一起来的七八个人，被关在偏僻村子里的三层楼房内，平时大门口都有人把守，他们谁也出不去。虽然被软禁起来，但大概生活还是不错的，吃喝不缺，甚至楼里还有一个装修好的小包间，供他们唱歌打牌娱乐。

直到过完年后，有一天晚上，堂叔阿忠告诉他，说自己明天要出去谈事，结果，那天之后，郑光兴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堂叔了。

几天后，他深感不妙，觉得堂叔已经凶多吉少，估计自己也在劫难逃。于是，一个独自逃跑的计划在郑光兴的脑海里逐渐浮现。

终于，在初春的某个黑夜，他趁着看守的人睡熟了，就悄悄然地独自一人翻了墙逃出去。郑光兴的脑子很是灵光，他依然记得那天来到这偏僻村子的大概方向和路径。他翻墙后，根据自己的记忆，立马往村西头的大马路上奔去，见到有过路的中巴车，就头也不顾地上了车，最后，终于来到了惠城著名的新洲湾。

在新洲湾这里，郑光兴在一个工地上找到了一份苦力活，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只不过，这一安定，就过了大半年。现在，眼见又到了岁末，郑光兴又开始恍惚起来。

“阿兴，你还没睡醒？快点了，老板要过来点名了。”一个头戴草帽的年轻人从后面拍了拍郑光兴的肩膀，提醒他要上工了。

“良哥，你那么早啊，吃了吗？”被良哥拍肩膀的郑光兴，终于从恍惚中醒起来。

“没吃早餐怎么上工？你最近几天看起来都蒙蒙的，不要搞出事情啊，出事了老板不会赔钱，还会赶你走人的。“良哥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他提醒郑光兴要注意安全。

郑光兴笑了笑，点了点头。他来到这的大半年，就只认识良哥了。工地上的日子非常难熬，活多不说，工作、生活环境还极其恶劣；至于老板克扣工资，饭菜发馊，宿舍缺水断电等，更是家常便饭的事儿。不过在郑光兴看来，比起以上这些，最为恶劣和可怕的，还是工人之间的各种龌龊和龃龉。

底层阶级的生存压力巨大，各方环境恶劣，都会不断放大人性当中最恶的一面。在工地这里，工人之间都是按照地域老乡来分席而坐，除了老乡几个之外，其他人都视同为敌人。于是，为了工钱，可以和老乡合伙一起冒领外乡人的工资；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以纠集老乡合伙欺负外乡人；甚至更为恶劣的，便是看上那个外乡人的老婆，几个人就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甚至猥亵凌辱。

郑光兴看在眼里，心里却气愤不过。他表面上装作无事，但内心却极度厌恶这些工人的所作所为，并时常自己独自一人出入行动，不予他人有工作以外的交往——除了唯一的朋友，良哥。良哥是本地人，善良、本分、忠厚，是工地上的一股清流；而且，良哥是老板的手下，虽然他管不住所有人，但起码保证了工地整体上不出大事或祸事。而良哥也对来工地大半年的郑光兴颇有好感，郑光兴和工地上的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他年轻、大方、实在，读过书，懂得算数，也不喜欢掺和乌烟瘴气的事，实属难得一见的年轻人。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最近良哥把郑光兴带到自己的身边，让他坐到工地办公室里当了文员，负责处理一些账目和材料物资上的事情，算是把郑光兴从痛苦中给解脱了。

“阿兴，老板快来了，我去大门口等他。你把办公室打扫一下，烧点热水，准备好茶。还有，把空调打开，现在天还是热的。”良哥在办公室的门口交代完郑光兴待办的事情，就连忙走出大门口外。

郑光兴不敢怠慢，按照良哥的吩咐逐一把事情办妥。

很快，老板来了，而且来的是一拨人，在良哥的带领下到工地里转了转，但没到办公室里坐下喝茶，而是直接就走了。郑光兴并没有上去迎送，他只是远远跟在队伍后面，见机行事、等候吩咐。

“阿兴，快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良哥送走了老板一行人，便回到办公室里和郑光兴一起坐下喝茶。

“良哥，我还没打算呢。现在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呢。“郑光兴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过年这事。

“说不快也快了，刚刚老板提了一下，再过一个月这里就开始结账，走人。工人们要早点回家的，要不然买不到车票。”良哥像是随便说说，又像是给郑光兴下达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