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冬至前,鹏城再次被暖湿气流笼罩当中。这股来自西南面的暖湿气流,让已经在北风和阳光中被宠爱了小半个月的鹏城市民切实地感到焦躁不安、心神不宁。
一台丰田霸道停在福城区中心的地下停车场内,阿丰和老黑,打开车窗坐在车头的两个位置上抽着烟。他们已经到这里快十分钟了,老黑受不了鹏城湿漉漉的天气,浑身难受,便要求阿丰放下车窗抽个烟解解乏。
“怎样,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上去?”阿丰看着正在抽烟的老黑。
“老板,我就不上去了。我听你的。”老黑一手拿着烟,一手则借着车内的阅读灯翻看一本和砖头一般厚实的书。
“我说,你这本书就这么好看。”阿丰十分不解,老黑这段时间以来就拿着这本书一直翻来翻去,连吃饭上厕所也带着看。
“这你就不懂了,老板。这是武林秘笈啊。”老黑本想揶揄阿丰一回,但想想还是算了。
“哼,还秘笈呢。秘笈有没有告诉你,怎么多接一些单子,好让我们年底少亏点钱。”阿丰轻蔑地回了老黑。
“小资产阶级局限性。”老黑头也不抬。
“什么?”阿丰没听明白。
“我说你,小资产阶级局限性。老板,多读一些书吧,你那么聪明,多读书会有很大的好处的。”老黑还是摇了摇头。
轮到阿丰摇了摇头,但凡他能安下心读书,他也不来鹏城了,也不用从小就出来打工经商了。读书,那是阿丰遥不可及的梦罢了。
“你怎么还不上去啊?”老黑见阿丰在摆弄着手机,迟迟不见动静便有疑问。
“没事,我约了肥仔明是十点半,现在还不是有半小时吗?”阿丰说完,打了个大哈欠。
“老板,肥仔明这个人比你厉害啊。他也是福城电子城出来的,现在居然开当铺了,当大老板了。”老黑找到了揶揄阿丰的切入口。
“嘿,人比人,气死人啊。黑哥。”阿丰笑着。肥仔明是阿丰的半个老乡,说是半个,因为肥仔明是隔壁东宁县的。但大家还是同文同种,说的也是同种方言,就算半个老乡。
这肥仔明也是福城电子城里的传奇人物,早在十几年前,他就随着家里的大人来到鹏城谋生,因为没文化,就在福城电子城周围当杂工做苦力。肥仔明天生人精,他一边打工一边观察福城电子城周边一带的市场行情,终于靠着自己打工多年的积攒和亲朋戚友的借款,在电子城内盘下了一个摊位。有了摊位的肥仔明开始展现自己的经商天赋;某年,他看准了传呼机和手机会在春节前热销,于是便借入资金大肆收货;等到腊月,许多在鹏城的人为了过年回家炫耀,便到电子城内疯狂购买这两样产品。一时间,整个电子城的货源就以肥仔明最多,他囤积的上千台传呼机和手机,在不到一个星期内就销售一空,平均下来每台机器净赚一千多,短短一周,肥仔明不仅赚了两百多万,还一战成名。
但成名后的肥仔明没有继续沉迷于这种低买高卖的投机游戏中,他发现了一条资产迅速膨胀的捷径:那就是购买不动产,抵押给银行,然后再用抵押出来的资金继续购买不动产;不动产的租金用来抵消银行的利息和部分本金;只要不动产的价格持续上涨,租金一直增加,他就稳赚不赔。靠着这条捷径,短短几年间,肥仔明就成了鹏城屈指可数的千万级富豪;现在他还搭上银行的人脉,在福城区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专门投资商业地产和房地产,生意兴隆。
今天,阿丰就是准备登门拜访肥仔明,准备向肥仔明筹借建厂资金。
上半年,阿丰看上了莞城凤山镇的那座工厂,本来他已经决定买下这块地,但接下来的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却让他举棋不定,踌躇不决。
坏消息是,由于金融危机的蔓延,来自香港和台湾的订单锐减,阿丰的工厂这半年以来已经入不敷出,累计已经亏损达五六十万。好消息是,凤山镇那块地的港商老板,也因为金融危机的原因,急于将工厂出手,报价降了一百万。
这一进一出,阿丰打完算盘觉得这个买卖还是划算。唯一让他不安的,是金融危机还要持续多久,一旦这个危机愈演愈烈,订单锐减甚至全无,那么投资就白白打了水漂。不过,老黑却支持他这次的投资,老黑的理由很理论很抽象,但阿丰也听的入耳,大概就是什么世界电子产业从亚洲四小龙逐步转移到中国,中国电子产业看本省,本省看鹏城和莞城之类的。阿丰自己提炼了一下老黑的观点,那就是成本低,实在是太低;以至于什么危机都挡不住订单往中国跑。阿丰对老搭档的话深信不疑,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抛开杂念,赌一波中国电子产业的崛起。
“快十点半了,我上去了哦。”阿丰给正在看书的老黑说道。
“好,我等老板你的好消息。”老黑露出了一口黑牙。
“你真的不上去?”
“上去干嘛,听你们两个吹牛皮?”
阿丰不再强求,自己便下车,然后径直往电梯间走去。电梯很快,不到两分钟,便把阿丰送到了肥仔明二十八楼的办公室。阿丰走到办公室大门口,和前台做了介绍,然后就在前台的引领下,来到了肥仔明的办公室。
“林董,你好,你好。”阿丰见到肥仔明,立即给他打招呼。肥仔明姓林,叫林潮明;大家一般都称之为林董。
“阿丰,快,坐下来。”肥仔明一见阿丰,便即刻挥手示意他坐到茶几边的沙发上。
阿丰看着眼前肥仔明这个装修得富丽堂皇但又带着乡土品味的办公室,激动地已经说不出话来,光这个办公室就有将近一百平米。要知道,这里是鹏城的市中心福城区,这里的写字楼每平方米一个月的租金就要四五十块钱;这意味着,肥仔明光自己一个的办公室,每个月就要花四五千块;那要是算上整个公司的办公室,不得要好几万?阿丰有些瞠目结舌。
有时候,价钱,就是气派的象征;花钱,就是实力的代表。
“林董,好久不见,你身体还好?”阿丰不懂怎么开场白。
“一般般吧,上个月去了省城医院检查身体,一身都是病,什么高血压,高血脂,都有了。哈哈。”肥仔明四十不到,但看身材形态,像是一个快五十岁发福的中老年人。他五官端正,身材中等,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一对耳垂长到下巴的大耳朵,那是一对弥勒佛的耳朵,按算命的说法,肥仔明的福气靠的就是这对耳朵。
“你最近怎样,我看你苗条了。”肥仔明没等阿丰回话,自己就打开话闸。
“一堆杂乱事,最近睡不好,人也感到疲累。”阿丰摇了摇头。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寒暄;他们一会回忆起以前在电子城做生意的日子,一会又转话题到老家的人和事。
“我听老家的人说,你们县最近抓人抓得多,听说是下面的镇出大事了。”肥仔明压低了声音,他口中的那个镇,就是阿丰所在的那个镇。
“是啊,我村里原来的支书去举报的,整个镇在镇/政/府的包庇和纵容下,全部在搞出口骗税,搞得乌烟瘴气。现在被省里、市里给收拾了。”阿丰了解实情,他觉得老家是一地鸡毛,从老/百/姓到政/府,没一个有正形。
“哎,都一样,我们东宁也是抓了一批骗税的,也有政府在里面参与。”肥仔明说道。
“除了抓骗税,还有做假货的,做假药的,还有搞□□的。好像我们那边的人,都天生是当罪犯的原材料。”阿丰跟着添油加醋。
“说到这个,我就知道我们东宁的药材市场,以前呢,是全国闻名的药材批发市场;现在都被这帮做假药的搞得乱七八糟。我有兄弟在里面,以前做中药材批发,一年赚七八十万甚至乎百把万都正常,现在被这帮搞假药的给冲击了,都准备关门转行了。哎,真是无法无天。”肥仔明肚子里的故事可是很多。
“比不了鹏城啊,大家都是特区,汕城现在是什么情况,鹏城是什么情况。”阿丰感慨道。
“这没的比,说实话,汕城只是华侨的特区,鹏城是全国的特区。我就说一件事,我们在老家办事都是说家乡话的;我们在这里办事,只能讲官话,这就是一个很大的区别啊。你看看汕城,他只对外面开放,但没对内地开放啊;再看看鹏城,他对外开放,对内也开放。你就说我们福城区这些年的建设,都是内地的国企来投资的;我办公室这栋楼,老板是北京一个国企。北京的可以来这里投资,你说,我们老家能比吗?”肥仔明书读得不多,但还是懂得看清历史规律的。
阿丰点了点头,他佩服眼前这个人,因为这些道理要不是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人人都知道改革开放,但究竟什么是改革开放,却没有人能说出个一二。显然,肥仔明不仅看懂了一些,还知道说出个一二。
“阿丰,你今天来,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肥仔明见闲聊得差不多,就提醒阿丰说正事了。
“是啊,林董。我上次给你说,我想在莞城买块地建工厂,这次就是想着和你详细谈谈,听听你的意见。”阿丰把姿态放得很低,现在是他求人,态度要诚恳一些。
阿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直白地说出了自己想向肥仔明借款买地的请求。
“嗯,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肥仔明在听完阿丰的介绍后,赞许了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