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县城终日被酷暑包裹,天文台又录得了同时期有史以来的最高气温纪录。一股又一股的热浪,终将人们的耐心与忍受大肆挥霍完毕。所有人都在怨声载道,祈祷上天速派雷神和雨仙下凡拯救众生。虽然,短时间内这可能只是一个奢望。
入夜,趁着有一袭凉风微起,人们便稍稍松懈了一口气,随着凉风,开始出门寻乐。
一台绿色的丰田佳美停在了离县城汽车站不远的马路旁,车里的空调正使劲卖力地工作着,一阵阵冷气直吹着车子主人那满是焦虑和汗水的脸庞。
车子的主人是阿文,他刚刚从省城赶回老家。上午,他接到了姐姐学梓的一个电话之后,立马二话不说就独自开车往家里赶来。在电话里,学梓告诉阿文,他的姐夫何金雄出事了:何金雄上午在办公室让纪检的人给带走。
乱了方寸的学梓催着阿文,要他赶紧回家帮忙找人想想办法。电话这头的阿文开始也是一头雾水,他耐着心思听完了姐姐的哭诉,便愈发感到紧张起来——被纪检突然带走,那就说明姐夫已经被调查了一段时间,而且对方一定是有了确凿的证据才会出手抓人。阿文倒不特别担心姐夫,而是担心自己的父母知道内情后会急着出问题来。
于是,放下电话后,阿文便立即和魏芸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独自一人开车回了县城。半路上,阿文给阿华打了电话,告知事情的详细;阿华立即答允了阿文,他会立即动用关系去疏通相关人等;但得知阿文正在路上赶回来时,阿华便让阿文到了县城后就立即与他联系,他会把所获知的情况详细告知阿文。
方才阿文刚下了高速,便给了阿华电话,阿华则让阿文来到车站附近等他。阿文尚未告诉家里人自己已经回到县城开始着手处理事情;他找了借口,说是尚未回到,要学梓等人再等一等。
阿文坐在车里,他失魂落魄般的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对于这里,阿文再为熟悉不过,这是当年他和阿华他们一起来赶集卖菜的地方之一;也是在这里,阿文和初恋留下了不少甜蜜的回忆。
这么多年了,这里居然还没有任何的变化。阿文虽然心不在焉,但景色的一久如故还是引起他内心的感慨。依旧昏暗无光的汽车站,死气沉沉的大广场以及热闹凌乱的小街巷,组成了一座会呼吸的历史博物馆,陈列着县城几十年来如一日的颜貌,诉说着自己被历史抛弃的悲怆与无奈。
路还是那条路,城还是那座城;唯一的变化,只是人的心境。阿文开始在感慨自己十几年的得失,彷佛过去就是昨日那一瞬间的故事;如同天上下落人间的流星,划过了最灿烂的那抹光,然后体面地消失在云霄空气里。
正当阿文坐在车里独自感慨县城那抱残守旧的风光时,身后突然被一束强光照射,刺眼的光束压迫着阿文的双眼。伴随着光束的压迫,传来了一阵厚重的汽车喇叭声。
阿文突然醒悟过来,阿华到了。很快,一台深黑色的虎头奔开到了阿文的身旁,虎头奔的车窗放了下来,里面露出了阿华那如同岩石般冷峻的脸面。
“你把车停到那边酒店的停车场,上我的车。”阿华对着有些不知所措的阿文喊道。
阿文对着阿华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照着阿华的吩咐将自己的车子开到了酒店里的停车场。把车停好后,阿文下车便立即钻进了阿华的虎头奔里去。
“华哥,你过年的时候不是说换车吗?怎么还是这台老奔?不舍得了?”阿文一把坐在副驾驶席上,找了个由头挑起话。
“哎,那里来钱给我换车啊,兄弟。现在我身上都是欠别人的债,别说换车了,连港华超市的门面都准备抵押出去了。”阿华和阿文之间算是无话不说,在阿文面前,阿华无需做太多的掩饰和客气。
“又被政府欠钱了,追啊。”被阿华这么一说,阿文倒是紧张起阿华的财务现状。
“追有什么用?他们连政府大楼都准备抵押给银行了。你是不知道啊,阿文,整个县城、汕城,政府都穷到要找老板们借钱发工资了;听说,我们市里的老大们都跑去你们那里找省里化缘了。”阿华比阿文还心急,但心急也无济于事。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我刚刚坐在车上还在想,汽车站这里都十几年了,一点变化都没有,对面的百货大楼都几十年了还没翻新。想想也真是奇怪啊,怎么我们这里最早搞改革开放的地方,结果变化却是最慢最迟。”阿文也不禁摇头苦笑。
“我们老家的人,除了想办法赚钱,那里会搞建设。阿文,我给你看过我们楼盘的设计图了,你当时不就说那都是把乡下的下山虎和四点金拉高吗?我们就是这个欣赏水平,文盲多,没文化,哈哈。你再看看汕城那个金湖新城的马路,那个设计,连我都觉得老土,但人家领导喜欢的不得了,说是传统文化和现代建筑的结合,哈哈。”阿华说起这些年的业内趣事轶闻,自己也不得不哑然失笑。
“我看啊,还是没钱。根本还是没钱。有钱的话,大家的品味就跟着上去了。华哥,你之前那栋南海明珠大厦,请了香港的设计,材料都是进口,那都是花了大价钱啊。现在我们这里,想找一个像你这样大气有眼光的老板,估计是没有了。”阿文想到了南海明珠大厦的风光无限,稍微轻轻吹起了阿华。
“那时候年轻,总觉得要做点什么大事业。现在啊,没了那个心思和志气了。能够赚钱养家,我就心满意足了。阿文,或许是我这几年太贪心了,吃了不少公司和地皮,现在感觉消化不良了。真的,没资金周转,怕是早晚要出事了。”阿华当着阿文,将内心的那股不安原原本本地释放出来。
“也不能怪你的,没有你去做这些事,换成别人还不一定能做好。我说实在的,我们这些人,当包工头也好,做房地产也好,都是给公家打工背黑锅的。人家都骂我们,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油水,他们公家占八成,我们才拿两成;就是这两成,我们还要承担百分百的风险。赚了,帮他们数钱;亏了,还是帮他们数钱。”阿文有着同样的感同身受。
“看开点吧,兄弟。就这两成,很多人还赚不到了,知足吧。”阿华拍了拍阿文的肩膀,他的言语中多少夹杂着无奈与心酸。
“我倒无所谓,我就是一打工仔。是你有所谓,华哥。”阿文对着阿华摇头微笑。
“说回正经事吧,你姐夫,现在还在汕城的纪检招待所里。”阿华没有接着阿文的话,而是转到正事上;哪怕是自己人,正事都不能耽搁一分一秒。
“华哥,问题严重吗?”下一秒,阿文的脸色变得严峻许多。
“问题可大可小。我们先到汕城,我约了一个人,你跟我去见见面再说。”阿华的回答很精确,也很含糊。
“什么人?”阿文皱起了眉头。
“一个中间人,帮着很多老板做事的,在我们这圈里口碑不错,他能够从里面捞人。”阿华压低了声音,彷佛周围隔墙有耳。
“华哥,关于我姐夫这件事,有没有再具体一些的信息。”阿文一听阿华的话,便知道这里面的内幕有蹊跷。
“人家和我说,你姐夫是被牵连的。他的靠山倒了,就是前几天,也是被纪检的抓了。人到了里面,很快就招了,顺带把你姐夫给带进来。”阿华果然神通广大,整个汕城地面,就没有他不知晓的内幕。
“那就是说,我姐夫是无辜的?”阿文觉得,既然姐夫是被牵连自然应该是无辜的。
“你啊,太天真了。在我们这里,有那个公家人可以是清白无辜的?你姐夫管着一个医院,虽然不是什么大医院,但也是一方诸侯啊。要不是这次,他的靠山出了事,说不定你姐夫将来就到区卫生局当领导了。我们老家现在的医院,那一个不是开门做生意的;那个院长家里,不是随随便便藏着几十万上百万。你没和他们打过交道,我可是打过交道的,这里面的油水太多了,多到你不想拿油水都会自然地往你身上淹过来。”阿华点拨阿文,或许阿文印象里那个斯文清高、热情诚恳的姐夫,可能只是一个迷惑他人的假象。
“噢,这里面这么复杂。”隔行如隔山,阿文对于医院的了解也是盲人摸象。
“你大姐,是不是在医药公司上班?”阿华看着满脸懵懂的阿文,开始发问。
“是吧,好像说是给医院送药的。”阿文挠着头,他对大姐学梓的工作完成没有慨念。
“这卖药,卖给那个医院。应该有你姐夫的关系在里面。”阿华故意拔高了声调,提醒阿文大姐学梓的工作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的体面和正面。
“华哥,你别说了,我现在心慌得很。我回来到现在都不敢给我姐和家里人打电话,我骗他们我还没到呢。”阿文被阿华这么一说,脸色更显得狼狈难堪。
“阿文,那你倒是做对了,在没有得到结果前,告诉他们等于制造混乱。不过,以我对这个中间人的了解,要是他没把握,是不会出来和我们见面谈条件的。”阿华肯定了阿文的策略,顺带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
“希望吧,希望有好结果吧。”被阿华这么安慰一番,阿文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黑色的虎头奔快速地疾驰在通往汕城郊区的马路上。这一路上,阿华和阿文又扯起了往年的回忆,两人在回忆中找到了片刻的休憩和愉悦,为接下来的交锋准备热身。
约莫一个小时后,虎头奔驶向了郊区的一片树林里。这片树林,原本属于市水利局,树林都后面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水库。水库库区里,则有水利局开办的一个小小的招待所。虎头奔径直往树林的深处驶去;在马路的尽头,有一栋灯火通明但又幽暗寂静的三层小楼,这正是招待所所在之处。
阿华把车停在了招待所斜对面的一棵大树下,他招呼着阿文下车,两人来到了车尾处,阿华打开了车尾的后备箱,然后拿出两个极其沉重的礼品袋,递给了阿文。
“阿文,这里面总共二十万人民币,你拿着。等会你直接给中间人。”阿华特意交代阿文,要他亲自交给中间人。
“二十万?华哥,这,这,真是不太好意思啊。”阿文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这个金额确实有些吓人。
“你别激动,二十万只是预订。要是对方办不下来,这钱是要退回来的。我问过这种行情了,类似级别位置的人出事,起码要花五六十万。这二十万你先拿去,你什么时候有钱就什么时候还给我,利息不算的。今晚要是事情确认下来,你和家人商量一下,怎么凑够剩下的钱。人家一旦办起事来,这钱就要马上给出去的。你明白吗?”阿华严肃地交代给阿文每一个细节,生怕错漏了一处。
阿华不希望自己的好伙伴们出任何的意外;因为在他骨子里的另一面,他是一个重情义讲友情的好兄弟、好朋友。
“知道了,华哥,我代表我全家,谢谢你了。”情绪激动的阿文差点掉出了眼泪。
“说什么客气话啦,你是胶己人,我们是一世人的好兄弟。等会上去见机行事。”阿华抿着嘴,拍了拍阿文的后背宽慰他几句。
阿文沉沉地点了点头,接着跟在阿华的后面亦步亦趋地走向招待所。
两人步伐平稳,上到了三楼最边角的那间门房。门房内,灯光稀疏昏暗,但传来一阵清心悦耳的本地传统音乐;两人慢步走进,却闻到了从门房内传来一阵阵浓郁幽香的香火味。走在前方的阿华,顺着走廊的窗户往屋内瞄了一眼,只见门房内摆着一套红木家具,一个五官端庄、身形瘦削、头发花白、身穿素黑丝绸衣裳且头戴金丝眼镜的中年女子正坐在红木沙发上,欣赏着音响里传来的音乐,优雅轻缓地冲着工夫茶。
阿华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便应了一声“请进”。阿华听着,就给站在自己后面战战兢兢的阿文使了一个眼色,让他跟着他一起进屋。
“君姐,你好,你好。我是郑庆华,你叫我阿华就好了。这是我的兄弟,他叫郑学文。阿文,叫君姐。”一进门,阿华就笑着对着中年女子自报家门。
“君姐好,君姐好。”阿文跟在阿华后面笑着附和道。
“你们来了,好的,请坐,请茶。”这个被称作君姐的女子并没有抬头看阿华他们一眼,但她口气亲切,笑面盈盈。
“君姐,这次给你添麻烦了。”阿华一坐下,就开始打起了寒暄。
“不要紧,这地方哪天没有一点麻烦事。我都见惯了,无所谓。”君姐抬头看了阿华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神情拘谨的阿文身上,她用一股阴鸷的眼神在阿文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就开始给两人满上茶水。
“郑总,我们直接谈正事吧。”当阿华刚端起茶杯时,君姐收起了微笑,转身就显出一副冷漠和阴森的脸谱。
“嗯,好的,君姐。”见寒暄不成,阿华也收起了微笑,摆出了一副认真严肃的架势。
“这次的麻烦,不是你自己的事情,是这位先生的吧。”君姐看了一眼阿华,然后就把目光放到阿文身上。
“是的,君姐。你叫他阿文就行,这次被抓进去的,是他的姐夫。”阿华立即给君姐解释道。在之前,阿华通过第三人找到了君姐,但并没有详细交代自己和事主之间的关系。
“他姐夫这么年轻啊,大好前途,不要被这件事给耽误了。”君姐依然一脸的冷漠。
“君姐,我们也不想他被耽误,所以才来这里请教你下一步如何走。”阿华堆着笑脸,顺着君姐的意思往下谈。
“下一步怎么做,决定权不在我这里,也不在你们那里。这要看上面的意思了。”君姐保持着冷漠的表情。
“君姐,麻烦你想想办法吧。阿文的姐夫应该是被人陷害的。”阿华开始和君姐讨价还价,他知道,君姐没有把握是不会通过第三人通知他和阿文前来谈判。
“这种事,不算陷害,这不是重点。他姐夫的后台被查了,人都认罪了,人家的老婆把钱转走了追不回来,估计过一段时间就要移交给司法单位,公开宣布了。”君姐看来已经掌握了不少的内幕。
“后台是后台,自己是自己嘛。事情要讲由头。君姐,我可能草率了,不懂装懂。哈哈。”阿华给自己解围,但他意在提醒君姐,想赚钱,就要开始做事了。
“郑总,要不是看在李主任的面子上,我是不敢接你这个事。这件事可大可小,我不是为了赚钱,我是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看。这段时间,卫生局长就被带走问话,上面是要拿医务系统开刀立威了。你们不知道吧,市里新上来的纪/委/书/记,以前在外地就是搞医疗反腐出名的,这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一定是拿医务系统当第一把火了。所以,现在纪检那帮人也很谨慎,说话汇报写材料都要三思斟酌,就是怕出大事,出冤案。”君姐的讲价能力也十分强悍,丝毫不输眼前的生意人阿华。
阿文听着君姐说的话,内心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知道这是对方开始讲价钱,按照这个说法讲下去,估计对方一定是狮子大开口。同在一旁的阿华脸上倒是镇定自若,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君姐的讲话,时不时还跟着节奏点点头。
阿文看着一脸淡定的阿华,似乎又觉得一切尚在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