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起来连饭都吃不上,就不要说喝茶了。你看看这门口,堆着一箱相机,那里是两箱手机,这几天都要修好交给人货主。”老黑用手指了指里面的几箱物品,摇了摇头。
“怎么这么多要修理的?我记得以前我们开店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日本货和韩国货质量不是挺好的吗?”阿丰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这和他原有的印象大相径庭。
“那是以前。”老黑说罢,立即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拿出一个外观略脏的相机然后走回到位置上坐下。
“你看看下面,上面写了什么?”老黑指了指相机的底部给阿丰看。
“不是日本原装进口?”阿丰的嘴巴张得大,可以塞进一个完整的鸡蛋。
“看到了吧,是马来西亚组装的。这帮东南亚佬,都不知道什么是生产质量,搞的东西乱七八糟。还有一批相机是在印尼组装的,那个的质量更是糟糕,连产品铭牌都贴得歪歪扭扭,还不如电子城里的作坊。这日本人也狡猾,把组装厂放到东南亚,这样太省钱了,资本家就是黑啊。”老黑全然不顾旁边坐着的是阿丰,说起话来毫无忌惮。
阿丰倒没什么反应,脸上依然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他和资本家的距离,比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距离还要远着呢。现在的阿丰,顶多算一个事业有成的老板,没有任何资本可供挥霍;更远远谈不上布局全球。
“老黑,你说我们国内能够做这种东西吗?”阿丰拿起相机晃了晃。
“可以。其他地方不知道,在鹏城和莞城可以组装,大部分零部件都好找。除了镜头和传感器;还有啊,别看这东西个子小,里面零部件的精度要求可高了;还有里面的相关软件,那也是不好弄的。”老黑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也就是说,其实这东西我们也可以做?”阿丰再次强调能不能做。
“不是做,是组装。你的上游都是日本人,组装以后给日本人卖。现在能做的就是和东南亚一样,组装;不是生产。”老黑白了阿丰一眼;在他眼里,组装和生产,本是两码事。
“我知道了,我们还是做一个壳子,赚点加工费。”被老黑教训了一番,阿丰撇着嘴。
“我估计以后我们也会组装这些东西;起码,我们的工人比东南亚要听话和有文化,效率是他们跟不上的。”老黑说完,再掏出一根烟给阿丰。
两个男人又开始一番吞云吐雾,两个女人接力把话题继续聊起来。
“齐大嫂,孩子现在怎样,他今年不是高考吗?”阿萍先开了口。
“是啊,今年高考,成绩还不错,现在去了吉林大学。当时因为这件事,他还和老齐吵了一架。”女人说到自己的孩子,立即兴致大起。
“吉林大学,这么厉害啊。哎,将来小齐也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物啊。”阿萍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吉林大学的名声还是略懂一二。
“吵架?”阿丰先是看了女人一眼,然后又回望到老黑的身上。
“是啊,郑总。老齐非要他报考南开或者厦大,说是现在国家加入世贸了,以后需要大量懂金融的人才。孩子不愿意,非要去吉林大学读汽车,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汽车。两父子吵了好几天,最后老黑才妥协了。”女人的脸上满是骄傲,毕竟虽说大学扩招,但是能考上全国著名大学,也需要天赋和努力的共同作用。
“你不是喜欢钻研技术?怎么到你小孩这里,你就要他改行。”阿丰觉得奇怪。
“所以我才吃亏了,跟不上时代。现在这个社会,那里需要技术,只需要搞钱。什么人最会搞钱,那还不是搞金融的。我吃了亏,我可不想孩子再吃亏。”老黑一脸的不屑。
阿丰倒是回想起老黑的孩子,那是一个和老黑一模一样的大男孩,腼腆胆小但又是一脸的骄傲,走路和说话像极了年轻时的老黑。
“齐工这就是你不对了。孩子大了有孩子的想法,将来读完大学一毕业工作,你就真的享福了。”在阿萍眼里,孩子考上名牌大学就是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老板娘,我家孩子说了,他准备读到研究生,起码是研究生。”女人的回应依然是得意洋洋。
“哎,有志气,研究生啊。”阿萍的眼里也放出了光,她回头看了阿丰一眼,彷佛告诉丈夫,要他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你家儿子将来也是读书的料,起码也是研究生。”女人嘴舌伶俐,见到阿萍的表情如此兴奋,立即再接再厉。
“孩子要厉害,首先当父母的要先厉害,你说是吧,老黑。”阿丰当然知道阿萍是在揶揄自己的理念。
在阿丰看来,孩子能不能读书,关键还是在于个人。父母亲的言传身教,起到的也只是辅助作用。何况,在自己眼里,他和阿萍的教育,也谈不上什么言传身教。
“那不一定,要是这么说,那现在能读研究生博士生的,往上数三代不得是翰林出身?我们就是农民出生,往上数三代还是农民。”老黑直接反驳了阿丰的说法。
“现在是,全国的大学都开始搞扩招了。扩招,就是扩大招进高考生。以后大部分的小孩子都能上大学,上大学不奇怪,能考上好大学就有些难度。”老黑淡定自若地拿起茶杯,慢慢地呷一口茶。
“齐工这么说也不奇怪,国家越来越好,将来肯定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大学生。”阿萍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能有出息,将来也能考上大学。
“那也不一定,大学生不是越多越好。”老黑说着,又呷了一口茶。
一下子说大学生越来越多,一下子又说大学生太多还不好,众人皆有些不知所措。老黑的思想历来独特,别说在场的两个女人,就是合作多年的阿丰,大部分时候也摸不清老黑的脑袋里装了什么药。
“好了,不说这个。老黑,中秋快到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顺便有些事也想给你说一下。”阿丰觉得是时候开始谈及正事。
“齐大嫂,要不我们去市场那边看看,我中午还要买些菜回家煮饭。”一听阿丰说到正事,阿萍立即知趣地找借口打发女人。
“好咧,就让他们男人留下喝茶。我带你去市场走走,我顺便也买菜回来做午饭。”女人也懂得知趣,立即起身拉着阿萍走人。
“喏,这是送你的干货,中秋了,老家那边晒的,你试试。”见女人们都走远,阿丰把两袋礼品提着递给老黑。
“哎,我也没什么东西好送你。”老黑有些不情愿地接过礼品袋。
“不用。以后我有时间来你这里,你请和我喝喝茶,吃吃饭,我就开心。”阿丰倒显得大方,他朝着老黑微笑,只不过笑里总有些尴尬。
“你来之前通知我一声,想吃什么,我去准备就好了。大家这么多年一直共事,你就没必要和我客气。”老黑表面上不冷不热,但话里话外还是热情。
“老黑,我这次来,还有就是这件事。”阿丰不失时机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然后再把存折递给老黑。
“这是什么?”老黑很是抗拒,他往后一缩,不敢接那张存折。
“这几年公司的分红。你在公司的股份,算了一下大概有三十三万的红利没有分。加上之前两年你拿了红利又回借给公司的二十万,算上这部分的利息和本金,一共五十七万,都在这里面。”阿丰手快,直接把存折硬塞到老黑手里。
“不,不,不。使不得,老板。我之前那些股份就算了,我走的时候都说了不要的,你这些钱还是拿回去吧。”老黑立即把存折又硬塞回阿丰的口袋。
“你这是怎么啊,这是你的分红,应得的。不行,你不收也要收。”阿丰起身径直往店里走去,他拉开老黑店里的收银柜,将存折直接塞进去。
“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走的时候明明说好的,以后我股票也不要了,分红也不要了啊。”老黑开始动气,声量加大。
“我就是这么回事。我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你走是你的事,但是你的股份还在,协议还在,我就照协议办事。你要是不想要这些股份,没问题啊,你找个律师到公司里,律师见证下我们把协议修改了,你退出就是了。”阿丰的声量也不差,他的双眼充血瞪着老黑那张不冷不热的脸,气势十足。
“嘿,那你还要给我买股份的钱。”老黑无奈地笑着摇头。按照协议,他现在还是丰华公司的股东。
“不用,你是干股进来的,没有拿钱买股份。就是说你退股,一分钱我也不用给。”阿丰眼见老黑的态度软化,立即调低了声量。
“你不是说公司缺钱吗?我这些钱你晚些给我也不迟啊,我生活也不缺钱啊。”老黑笑着笑着,就快要哭起来。
他虽然离开了阿丰,离开了工厂,但心里一直惦记着,一直挂念着。
“没事,资金不用你管。我在银行贷到钱了,很快,公司就要再投资一家新厂。”阿丰语气降低了许多,眼睛也不再充血。
“坐下来喝茶吧。”老黑听到新厂一词,立即回到座椅上。
“你走了以后,工厂的订单是越来越多。日本的,台湾的,还有一些欧美的,都是加工组装的单子。我记得去年你和我说,三年内不扩建,工厂接不下更多的订单;现在看,你的预测也是保守了,工厂已经满负荷了,现在是三班倒也干不完。”阿丰知道老黑还是关心自己,关心公司。他也没必要保留,说起实话也是毫无顾忌。
“你请了台湾人来管理了吧。”老黑淡淡地问道。
“是啊,他们的管理还是很见效的。坦白说,没想到工厂的生产还能提升到这种地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阿丰说起现在的工厂,也是信心满满。
台湾人是一个团队,整个团队是阿丰通过别人介绍然后花大价钱请来的。如果说以前在老黑的影响下,阿丰的工厂还有些社会主义的余晖;那么在台湾人接手管理之后,现在就是赤裸裸地实施资本主义。
台湾人对于工厂的管理,就是将所有人的时间和能量全部压榨到极致。他们的表情没有那么含情脉脉,他们的言语甚是刻薄无情,他们的手段时时刷新底线;但是,他们就是有办法将工厂的厂能发挥到极致,将效益压榨至顶端。资本主义的管理没有人情,但奖罚分明,做多得多。经过台湾人的一番管理,一线工人们虽然抱怨丛生,但收入也明显提升。
台湾人告诉阿丰,要把宿舍空调、饭堂免费热水以及社会保险这类无效的福利统统终止,转而将福利和个人的业绩挂钩;谁干的好,干的多,谁的现金收入就越高,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个人的能力和成绩。对于工人而言,看得见现金,总比看不见的福利要来的实际和实惠。通晓人性的台湾人摸准了工人的心理,办法立即见效;上上下下把工厂的经营带到了新的高度。
“哈,不就是加班,再加班,然后给加班工资,其他的东西就砍掉嘛。反正只要老板你给够钱,人只要不死,活就干不完。”老黑不禁摇头大笑,他的笑里头带着一点苦楚。对于台湾的那套管理办法和核心思想,老黑早就看得通透。
“但工人也愿意啊。”阿丰对老黑说法有些嗤之以鼻。
“那是他们短视了。这种牺牲福利和休息换来的工钱,就是真正的血汗钱。”老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老板,我告诉你,我估计接下来台湾人会告诉你,你想最省钱的话,办法还是找劳务派遣。把所有的工人换成劳务派遣,还能进一步降低用工成本,而且出事了,还有劳务公司去顶着,工厂什么法律责任都没有。”老黑嘟着嘴,有些自言自语。
“你在的时候不也用过劳务临时工,你不也没意见。”阿丰白了老黑一眼。
“那是因为短期内急剧地忙,所以才找临时工。我的意思是,接下来,连车间的所有人也要换成临时工了。反正没人关心这些工人的实际死活。”老黑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阿丰没有回话,他一直盯着老黑的脸。在老黑的眼神里,阿丰读到了一丝的悲凉和无奈。历史上的任何时代,基层的人们从来都没拥有过话语权;他们的命运与出路,在上层眼里就是一文不值。
“老板,我和你讲,你现在干工厂,这种办法是短时有效,长期就不一定了。人嘛,总不是机器,他们即使再怎么卑微,也总是人嘛。我希望我说的话,你能听明白。”老黑依然一副不紧不慢地样子。
“要不,要不,你回公司来呗。”阿丰从心里挤出了一句想了许久的真话。
“谢谢了,老板。我才不配位,就不去阻碍你了。像现在,我们还能坐下来喝茶聊天,不也是很好嘛。”老黑立即回绝了阿丰。
这让阿丰有些尴尬和失落,他没想到老黑居然如此坚决,也如此淡然。
做不成合伙人,做朋友也是一桩美事。
“好吧,就听你的,听你的。下次我来了,你请我喝茶吃饭。”阿丰没有继续纠缠,既然老黑已经放下,自己也不要再勉强自己。
“没问题,你来了,茶也有,酒也有哈。对了,你说的退股那件事,我找个时间上门去你那里办吧,到时候我先提前约你。”老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颜。
“没问题,随你。反正我们都是按协议办事,按规矩办事嘛。”阿丰抿着嘴。
“刚才是我不好,忘了咱们鹏城的特色,按规矩办事,照合同办事。你这钱,我给你开个收据画押,把钱的来龙去脉写下来,将来大家都能说清楚,老板,你说我这样办事行不行。”老黑笑着,把茶一口喝下。
“行,鹏城特色,按规矩办事。就听你的。”阿丰也喝下最后一口茶。
小店的门外吹起了一阵风,秋风习习,让两人的心里,都彼此畅快、清爽。天凉好个秋,秋意正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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