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前一周,村落间,火红火红的爆竹声已然三两成群地响了起来。
尤其是那一条条直通里外的水泥路面,来去行人随手扔下的炮仗,以及顽童们嬉戏打闹时甩出的响弹,均散成斑斑红登登的纸屑,铺在路面,候着归家的来人。
一簇又一簇的人影踏过路面,重重叠叠。纪昀文本以为路上来去纷繁的身影皆与他无关。
直到纪业成的出现。
如初次踏足那般,仍旧先往屋里喊了一嗓子“是我,业成回来了!”,等得有人上前迎接,他才神采飞扬地准备进屋。
听到熟悉的叫唤时,纪昀文团正坐在火炉前,顿感一阵恍然,就好像这半年光景中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漫长得很久才到尽头的梦,而此时,就是被惊醒的时刻。
还好,这次是何立夏发来的消息给他扯回了当下的现实里,提醒着他,与他发生的所有,从来不是梦。
夏:【我老妈今早出去买菜了,晚上想吃点什么?】
文:【晚上我应该不过来了。我爸回来了。】
聊天页面就这么晾着,大概过了半分钟,何立夏才又发来消息。
夏:【那卤鸡腿就不给你留了,下次来重新做一份。】
纪昀文准备打个好字发过去时,何立夏又接了一句。
夏:【待不住的话,可以随时发消息给我,我接你上我家猫着去。】
打字的手顿住,编辑的信息删删减减,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化成一个好字,以及一句谢谢。
若不是得顾及暂时连接起来的亲人关系以及屋中短暂的和睦,他真想立刻就拽着拖鞋往何立夏家跑去。
明明屋内更暖和,一家子非要站外头聊着天,终于寒暄到无话可说,才又前仆后继的进屋挤在火堆旁。
久违的面容,身体似乎比之前要臃肿些,身上那股子容光焕发的劲头依旧没变。
看得出来,他在外边过的日子还算滋润。至少进屋给自己以及叔叔一家塞东西很是爽快。
“近来可好啊,儿子。”纪业成坐在他旁边,两人中间隔了一根中指长的距离。
说话时,身心的抗拒不能刻意表现出来,纪昀文只能稍微偏过脸,装作腼腆地瞄着男人。
“都挺好。”纪昀文说。
“哥,这小子在家里还好吧?”纪业成又朝坐门口抽烟斗的纪家成问道。
纪昀文不解。刚才在门口说半天没有聊到么?
“这小子,一天到晚净往别人家跑,心思都养野了。”
虽然是笑着说出来的,纪昀文仍然不舒服地皱起了眉头。
“嘿,这小子。”
手扬起,准备落在纪昀文头上,被他侧身躲开了,纪业成只能把手放到自己头上搓了搓,干笑几声,“一段时间没管,到底是开始胡闹了。”
纪昀文的嘴唇翕动着,想进行反驳。
偏偏纪柯又跟只装着一肚臭水的黏人虫似的,开始在堂屋中间放着屁。
“是啊,晚上也不见回来。”纪柯幽幽地说,“这么大人了,还非要和别人家儿子睡一起,不知是什么臭毛病。”
“你看见了?”
忍无可忍,纪昀文终于开了口,冷着脸,情绪并无多少起伏。
纪柯显然没想到纪昀文会出声反驳,面部肌肉心虚地抽搐了一瞬,不过很快又继续嘴硬着。
“你敢说不是这样的吗?”
“怎么看的?”
纪昀文一直不接纪柯的茬,只是把目光紧盯对方,平静地质问着。
“扒窗户还是挤门缝里看的?”
“要知道,偷窥他人隐私可是犯法的。”
“并且,我也可以告你诽谤罪。”
一连串的驳问,彻底把纪柯堵得哑口无言。
“你......”
“我?我又怎么了,或者说,你又见到我怎样了?”
纪柯才从唇缝里挤出一声,纪昀文瞬间又堵了回去,音量不高,却足以震慑住他。
“够了,大过年的,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不过片刻,刻意摆起的笑容再撑不住,纪业成的脸瞬间又弯了下去。
纪柯面颊发着红,不作声了,把头甩正迅速地钻进了房间。
如此一通训斥,纪昀文不仅不感到羞愧,反而觉得颇为亲切。男人性格一点没变,到是方便他自己用着习以为常的态度对待。
所以他便安然地坐在火炉边,自顾自地烤着火。
大抵是觉得自己身份显贵,和纪家成聊过一阵,似再也找不出双方都能理解的合适话题,纪业成也就团坐在火炉旁,斜过身子兀自刷着手机。
晚饭做得比往日丰盛了不少。全都是刘燕与纪欣月一手包揽下来的,纪昀文不怎么会烧菜,就在旁边给两人打着下手。
他虽喜好犯懒,但还是懂得基本的礼数问题。
还有一点没变,那就是纪业成吃软饭的性格。从前在家里厚脸皮地扒着,到现在仍旧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子,一尊佛像似的立在桌前,凡事都需要别人来为他操劳,又是给他端茶倒酒,又是给他添饭递烟,倒是显得十分气派。
纪欣月到底是家里面对他还不错的人,纪昀文看不惯纪业成只会使唤人的习惯,在纪欣月又将起身给纪业成倒茶水时,估计连自己都未能预料得到,他已经伸出手拦住了纪欣月。
纪欣月有些不知所以然。
“没必要。”纪昀文簇起眉头,“让他自己来吧。”
话一出,两人均愣怔了一瞬。纪欣月意外纪昀文竟然还存在这样一面,纪昀文对于自己这样的情绪表露也有些意外。
连自己都没想到,算是冲动吗?尽管这只是一件再细微不过的小事。
回过神,纪昀文缩回手,继续吃着饭,始终没有看向纪欣月。劝不劝是自己的事,然而听不听取,那就是纪欣月的事了。
意外的是,纪欣月果真坐了回来,一阵喧闹声里,纪昀文似乎还听到了一句很轻的谢谢。
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纪业成的脸弯得再厉害,也不好开口使唤纪欣月。他本来想使唤纪昀文的,然而纪昀文对于装聋作哑早已炼得炉火纯青,脸皮也只会愈发地厚着。
每次纪业成一招呼他,他就开始装作没听清,一个劲儿地眨着眼,到最后索性借口上厕所跑了出去。
自从和王淇菲说过他喜欢何立夏这事以后,两人的聊天倒是愈发频繁了起来,跟查岗似的,几乎每天都要问一句进况如何。
每次回复前,纪昀文都会在心里想上一会儿,然后给予同样的回复。
就那样。
那样是哪样?
就是自己喜欢对方,对方似乎全然未知,彼此间的一切行为都只能用着朋友的标签来定义的情况。
今天的回复同样是就那样三个字,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纪昀文自己也想象不到,下文该是如何。又或者说,他强制自己不去思考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就以为一切都还没发生,没有成既定的事实,这时候的所有遐想除了废脑细胞,似乎全然无用。要是想得糟糕些了,又该心烦意乱一阵子。
譬如现在。
打卡似的回完消息,王淇菲给的下文便来了,她很早之前就问过自己的一件事。
【高考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无论如何,应该都是要回来的吧。】
纪昀文之前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然而半年的世事变迁,便连自己的想法都跟着改变了,问题的回答,已由起初的坚定渐变为现在的摇摆不定。他没有细想,只是囫囵地回道:
【还有一年半呢,到时候再说吧。】
【你是不是……】
消息发出,又被瞬间撤回。王淇菲最后只回了一个行字,就真的再没下文了。
纪昀文叹了口气,他知道王淇菲想问什么,她想问自己的犹豫,是不是因为何立夏。
是。但严格来说,又不是。因为何立夏对自己的喜欢一无所知,而对于未来何去何从的选择也全都是由自己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