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君山现在很想来点酒。
他毫不怀疑,假如他提起,这处池苑里的人立即就会奉上他们搜罗来的各式佳酿。只是这酒喝着能有什么滋味?
再说,越是想喝,此时越是应当戒慎。
壶里还有冷茶,他就手倒了点,镇一镇隐隐作痛的脑袋。桌上摊开几张卷轴,将整张案台都铺满了,他出神地看着,想的却不只是这些纸上能看得出的东西。
衡文请他来做的是勘察山川河流走势,以便补全阵法漏洞的活计。与其说求援,不如说引诱:这么大一个阵图摆在面前,其意昭然若揭。
就如他和掌门推测的那样,这个营造空地脉的阵法,本身已相当完整。衡文将至关重要之处隐藏起来,待价而沽。
眼下双方正是言犹未尽,彼此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挑破。此事在衡文中应当也属机密,孟君山前来书院,一直是那名叫黎暄的山长亲传弟子接待。至于山长本人如今则在衡文王宫中,据说是因为当今陛下病体沉重的缘故。
照理说,这种事情不至于让一派掌门亲自驻留,只是看衡文与延国这纠缠不清的状况,大概也不全是借口。正值这暗流涌动之时,叫人很难不去怀疑,衡文打算借着王位更替的机会施展一番。
看这营造地脉的构想,就知道衡文从未放弃过复兴之道,他们不会甘于像现在这样,做个“入世”的门派。
而仅仅是这种野心,毓秀至多冷眼旁观,绝不会掺和。衡文所图甚大,恐怕也只有遏制妖族这种理由,才能在仙门中撬动盟友。
孟君山心知此事正待衡文掀开赌盅,向他们揭示谜底。他只是忧虑,到了那时,情势结果恐怕已非他能左右。
他枯坐许久,取出信笺,先写回报给掌门的飞书。照例将飞书送出后,他看看天色,思忖起来。
*
都城入夜后仍有无数灯火照耀,别处则不然。这座镇子离新宛不远,没染上什么繁华气息,只一条长街修得平整,两侧店铺多是为了途径此处的旅人所开。黄昏时,四下里挑起几盏风灯,照亮客店、酒家的门脸,此外更无其他。
若说新宛那些川流不息的坊市,是以灯光夺走昼夜之规,好叫那繁华景象向夜幕之中不住延续的话,那镇上的街道就仿佛在欣然迎接寂静,毫不抗拒夜晚的来临。
一年之中,夏日总比平时多出几寸的天光。暮色泛紫,这寻常难见的清透光彩奢侈地铺陈在天际,车轮与马蹄声悠然而来,偶有行人过路,也不急着回去,慢慢走在这微带潮湿的晚风中。
这其中,有一名戴斗笠的旅人并不起眼,但他没有在客栈边停留,绕街过巷,很快就到了一处僻静院子前。
此处没有深门大院的高墙,夕阳下,只见那竹篱笆上爬满青色小花,扎得密密实实,十分精心。一只半黑半白的小猫崽趴在门边木桩上,看到有生人来了,径自将尾巴甩来甩去,无精打采地喵一声。
客人看了看猫,一推院门,果然应手而开。
小院里满是花木。虽然品类繁多,却并没刻意按照什么格局摆放,不见雅致,徒显杂乱,但反而显得生机勃勃。一个粗布衣衫的背影弯着腰,打理架上爬藤,院中央空着一把宽大竹椅,上头和四周有大大小小十几只猫,均是一副懒洋洋的悠闲神气,似乎并不打算挥起爪子,给周围那些娇贵的花草一点颜色看看。
“怎么这个点来了。”那貌似花农的院子主人头也不回说道。
“陆师叔一向可好?”
来人取下斗笠,周身那股灰蒙蒙的黯色也随之消散。他仍是那副毓秀弟子的打扮,只是路上无一人能注意到,倘若有刚才和他擦肩而过的人再次看到这幕,一定颇为惊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此视而不见。
孟君山将提盒摆上竹桌,不忙着动,先拿出鱼干,把院里的猫喂一圈。之后他再打开提盒,里面装的不是衡文池苑里的珍馐玉馔,而是新宛街市里的各色小吃点心。另有一只小酒壶,拿出来时仍旧冰凉,片刻间就在闷热的夏夜中结了一层水珠。
“我倒没有不好。”花农说道,“但我看这世道恐怕有些不太妙。”
他终于直起腰来,走回到摆着桌椅的树下。大小猫们很给他面子,椅子上的纷纷挪了开来,给他让出位置,只有一位趴在扶手上的仿佛觉得彼此并不相干,一动不动,只把耷拉下来的尾巴给收了上去。
院子主人坐进椅子,呼了口气。他面貌看起来并不老,但神色沧桑,一时让人难说他究竟多大年纪。那沾着泥土的手一招,一道水流从屋角的缸里跃来,他背过身,就着水流洗净了手,一边道:“凳子自己拿,就在棚子那边。”
孟君山老老实实地搬了凳子,回来在他面前坐下。对方不跟他客气,拣起竹箸吃了起来,又摸了摸那冰凉的酒壶:“说吧,这次又有什么麻烦事?”
“还真没有。”孟君山道。
陆师叔道:“总不能是专程来延国看我的吧。衡文又怎么了吗?”
孟君山无奈一笑,对方就懂了:“门中事务,不好说是吧,你不必为难。”
说是这么说,过了一会,他还是嘟囔道:“衡文这搅风搅雨的架势,早该有人来管管了,看到你在这,我还能放下一点心。”
孟君山实在不知要如何说,他此行前来,并不一定能阻拦衡文的谋划,反而说不定要添上一把火。陆师叔觑见他眉间愁容,似有所觉,转开话头道:“掌门近来如何?——对了,刚经过凝波渡那一遭事,也好不到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