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沧不用刻意表现,也不由得流露出犹疑之色:“众人的气运被聚集在这里,他们自己会如何呢?”
“于他们而言并无区别。”星仪耐心道,“就如禁军卫,各人依旧有着自己的心神,唯有那么一人居中统管;气运也是一样,我们只是要将每个人身上的气运拨到恰当位置,”
陈沧仰头看着塔顶:“就靠这座塔,就能做到么?”
“这种事却是急不来。”星仪微微一笑,“譬如说,世上有种东西叫做‘灵脉’,那是蕴于大地之中,灵气奔流的河渠,对妖族与仙门皆意义重大。凡人虽无法运用这灵气,但灵气满溢之地,往往四时充美、物阜民安,传闻中所谓风水宝地,也常与灵脉的方位有些关系。”
“你也同我讲过一些。”陈沧出神道,“临琅土地并不算丰饶,哪怕有你护持,也只能说在天灾之时有所弥补而已。你曾说,一片土地是什么样,总归难以改变。”
“是,但是这公平么?”
星仪叹道,“仙门修士尚且能自寻宝地,开宗立派,妖族各部当年也无不是逐地脉而居,可是一国自来建业于一地,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神情中有着淡淡的悲悯,那一刻,陈沧仿佛又回到了熙水之畔,热忱地听着他描绘诸般构想的时候。
“不过,临琅先祖立业安邦时,又可曾非要找出一个办法来?”星仪话锋一转,“无论此地是否丰沃,有无灾殃,日子都要过下去。令临琅为今日临琅的,便是自认临琅之民的芸芸众人。”
陈沧裹紧斗篷,不无悲哀地发觉他再也难以找回昔日那些凌霄之志,此刻面对星仪循循善诱,他心中只剩下深深的不安。
星仪说道:“山川土地,与人相依相存,既然天地有灵,人自当也是如此。若将众人气运相连,形成的便是一条临琅的‘灵脉’,再无需仰赖天时。”
他看着陈沧:“如此,临琅也将长治久安,江山永固。”
现在,陈沧就站在这寄托了诸般期冀的琉璃塔中。
星仪应当正在城中的禅位大典中参礼,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擅自入塔,星仪会不会有所感应,万一是这样,要赶来恐怕也用不了多久。
但在这寂静的高塔中,他似乎并不觉得急迫,只有沉重的平静。
今日之事,他没做过任何安排,自始至终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塔里。
陈沧闭目凝神,眼前的黑暗中,曾经那名黑衣妖族赋予他的环形印记再度浮现出来。
最后这些日子里,他将一切都记录在这枚印记中,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在惶惑与绝望中,他一度向这印记祈求,希望那个给他印记的妖族能重回临琅,阻止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星仪如今终于要将整个临琅摆上他的棋盘了,你是否又预料得到呢?
但他也明白,那黑衣人愿不愿意阻止星仪,尚是两说,何况谁又能确信在对方眼里,这凡人的国度要比星仪更要紧?再退一步讲,临琅又如何能负担得起让他对抗星仪的代价?
临琅有今日繁盛,皆因他向仙师祈求恩泽;今日忧患,也皆因那些终究不是真正属于凡人。
事到如今,他又怎能将希望寄托于另一边的援手?
对修士和妖族而言,凡人究竟算什么,他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星仪在临琅盘桓多年,所求的只有一样东西——人。
这是一片深受他恩惠的国土,足以让他在其中放手施展。或许就像他一手打造的朱翎禁军卫那样,“凝聚气运”的琉璃塔也会为临琅带来福祉而非灾祸,但陈沧无论如何也不敢将万民命运交于他一人之手。
凡世君主治国,看似是王令一出,莫不遵从,实则令行各地依旧靠的是上下应和。在朝二十余年,陈沧常有掣肘之感,在政令不畅时,他也曾怒火中烧,心中未尝没有想过,若是临琅上下都能由他如臂使指地摆弄,那该是多么爽快。
可是,想归想,他更是深知这种事情当真发生时,会有多么可怖。这本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只是从没人想过它真能实现。
星仪曾对他道:“临琅人视你为圣君,新君即位,此事也不会改变。若你居于举国气运的中心,引导众人,这位置非你莫属。”
他的良师益友,在与他相识的这半生里,永远是如此体贴入微,洞察他心中所思所求,再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直到现在,他的病痛,他对天年的畏惧,也被他看得清楚。
但……陈沧自嘲地想,恐怕即使是你,关先生,也没想到如今这个病骨支离的半死之人,会有这么一次拂逆你的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