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雪非道:“有什么不能交代的?斩妖除魔,天经地义。”
“本可以将他送去正清嘛,不必自己动手。”谢诀一摊手,“师父心善,一向叫我们修身养性,消减戾气,这次事情做的可不太心平气和。”
“师父也只会叫我们以自身安危为要,谁知那妖魔还有没有什么后招。”郁雪非皱眉道,“无非就是多教导我们几句而已。”
“干脆就说我们搏斗中未曾留手算了。”谢诀道,“省得师父又是唠叨,又是忧心。”
郁雪非道:“你这入门还没多久,就已经学会瞒着师父耍滑头了?”
“不敢不敢。”谢诀笑道,“小雪师兄以为如何呢?”
他没有答话,半晌后哼了一声,意在默认。
山道陡峭,谢诀背着铁剑,手提包袱,悠然走在他旁边。郁雪非看着自己那只沾着血污的手,忽觉北风凛冽,荡尽了胸中尘埃。
两个徒弟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他们师父来说,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要是拿这话来问他,他定会洋洋得意,直道我家徒儿天纵英才,找出千八百条好处来夸上一天。
散修不似名门弟子,背后没有门派依靠,行事多独善其身,不下黑手已可算是品行端正,像他们师父这样心软的好人着实不多。都道好人不长命,这虽只是一句愤世之语,但有时世事无常,不到最后,也难辨那命数戏弄的究竟是谁。
这位好人死于一桩意外纠纷,此事无声无息,其后风平浪静,以至于涉事诸人都以为这笔账已经顺理成章地抹消了。
数年之后,那已安家立业、素有美名的散修迎来了清算当年罪果的人。他已不大记得那被他阴谋暗害的倒霉鬼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手段尽出,也没能阻挡住那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修士——他们定是准备万全,将他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
宅院中喧哗如沸,城里灯火渐出,刺杀者已遁向夜色之中。谢诀将郁雪非负在背上,仅存的些许灵气都用在周身流转,不让那伤重之躯倒下。荒坡上细雪纷飞,他脚下不停,每向前掠上一步,就离那已了结的恩怨远上一分。
“今晚……”郁雪非在他背后嘶哑地问,“今晚的月光亮不亮?”
一轮明月正从薄薄的云间现出,飘落的雪粒在那清辉照耀下,一颗颗宛如白银般盈满光泽。
这月色将他们的去路映得一片皎洁,谢诀一怔,说:“不怎么亮。”
他听到郁雪非吐了口气,像是叹息,也像嗤笑。他就知道没能糊弄过去。
既然如此,他也不去委婉了,问他:“你还能看见多少?”
“不多。”郁雪非说。
谢诀心中一沉,但还是摆出笃定态度:“这伤还没到那份上,咱们去请那位圣手,他一定治得了你的眼睛。”
对方没答话,片刻后,他忽觉后颈上落下了几点水迹。
这叫他吃了一惊,又不禁犯愁,须知对方天性孤傲,从没有叫他出言安慰的机会,眼下却不知该如何应付。
他搜肠刮肚地找出话来说:“师兄,这个……就算医不好了,咱们修行之人,总能找到法子弥补。你看不见了,我便来照顾你,必不叫人欺负了你去。”
“说什么浑话。”郁雪非冷冷道,“我用得着你可怜?”
听他还是那个语气,谢诀倒是放下了一点心。郁雪非眨了眨眼,发乌的鲜血仍不住从他眼眶中渗出,一滴又一滴,尽管疼痛不已,他还是勉力将双目闭上,暂时止住血涌。
他轻声问:“拂风,你为何放过了那个妖族?”
“我哪有放过?”谢诀奇道。
他们那仇人的妻子是一名妖族,修为不浅,两人现身刺杀时,她出手拦阻,挨了谢诀追风掣电的一剑,虽不知后来如何,当不会太好过。
“那一剑,你原可以下杀手的。”郁雪非道。
谢诀没当回事:“阻她一阻也就够了,我们查探那府上情形时,并没听说她害人的恶行,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又不是冲着她去的。”
“她是妖族,本为异类。”郁雪非说,“如今又有破门之祸,焉知日后会不会为害人间?”
“不管日后如何,她如今还没犯过。”谢诀道,“要是担忧她将来为害就斩草除根,岂非滥杀无辜?真这样做,那和妖魔还有什么分别?”
说着,他忽觉这话有些重了,也不适合在此时辩驳,遂柔声道:“别烦恼这个了,你且省些力气。”
郁雪非半晌不语,谢诀以为他晕了过去,突然又听他低低地道:“我知妖族是什么样子,他们不在意什么对错,也无义理公心,若有一分执着,他们就敢离经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看着像人,终究不堪教化,他们本就不应和凡人混在一处……”
他说话间已气若游丝,只是喃喃自语。谢诀不知如何应答,对方也并不是想听他回话。月色如霜,寂静无垠,唯有轻轻的脚步声掠过,溶于那一片细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