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枝下走过,他拍了拍两颊,好让脸别那么僵。
枝叶环绕的屋中一角搭了张小桌,桌上摆着茶盏,像是待客后还没收走。孟君山回来一路上没见到门中有客,来拜见师父前又磨蹭了好一会儿,可以想见这客人已经离开许久。
即使如此,师父也似乎没心思管这些,径自在原处沉思。
孟君山上前收拾,重又沏了茶来,郁雪非摆手让他坐下,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在门口转来转去的,怕进来挨骂?”
“请师父责罚。”孟君山老实道。
郁雪非冷淡地说:“你的传讯我已看了。和正清的后辈起些冲突又如何,又没打输,也值得你放在心上?”
孟君山赔笑:“就是让正清的师兄弟们大失面子,唯恐让师父为难。”
郁雪非不耐烦地一挥手,懒得解释,显然在护短一事上相当不分青红皂白。他端过弟子奉上的茶,说了一句:“正清的人刚来过,既然他们没告状,那就是打得还不够重。”
“……”
孟君山这才知道:“原来先前的客人是正清来访?”
郁雪非略一颔首,看起来却不准备多提了。孟君山陪师父坐了一会,照例说些出行时的见闻,他口才不错,比起吃这碗饭的说书人也不差什么,又兼行路时常去绝景胜地,见识些奇人异事,讲起来也都是妙趣横生。
此番滔滔不绝,在外头能叫听众悠然神往,驻足追问,换两杯酒喝不在话下。师父听了则不见什么反应,只是偶尔点一点头,饶是如此,他还是说得很起劲。
讲着讲着,他端起茶润润口,不防师父忽然问道:“你信中说,在燕乡遇到了谢真,如今怎么没听你提起?”
孟君山暗道糟糕,一不小心说得不自然了,当即笑道:“我那时急着进山,与谢师弟见了一面就作别了,也不曾盘桓太久。”
郁雪非看了看他:“你们没闹什么别扭吧?”
“怎么会?”孟君山纳闷道。
“你们这一辈年轻弟子之间如何交游,我是不大清楚。”郁雪非沉声道,“这些日子,谢真锋芒太过,难免遭人忌惮,仙门中自有人看不顺眼。别人我管不了,可是你应当知道,他尽心竭力也是为了瑶山,殊为不易。他门中没什么人护持,你这做师兄的要担起责任!若是叫我知道你对他置之不管,因争风头而疏远,又或是坐视旁人欺压他,你就看我能不能饶过你吧。”
话到后面,他神情已十分严厉。孟君山简直冤枉得百口莫辩,又不能在师父面前失礼,憋了半天才轮到自己开口:“……绝无此事,师父且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谢师弟。”
至于谢真需不需要照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没有急于为自己分辩,毕竟两人相识多年,交情摆在那儿,多说总觉得肉麻。谢真近些年下山历练,不像小时候那样常来毓秀,想来师父见不到人,就抓着自己徒弟敲打一番。
不过他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现在还有敢惹他的同辈吗……也就是灵霄那家伙有点烦。”
“正清的那个灵霄?”郁雪非眉头一皱。
孟君山怕师父误会,忙解释道:“他没什么坏心,只是规矩太多,认死理,动不动就说教起来,叫人头疼。”
郁雪非倒不像是在意这件事的样子,点了点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孟君山正想趁机告辞,却听师父又道:“既然你们并无矛盾,想来谢真在燕乡,是又被那个王庭的小子缠上了?”
这突如其来的回马枪让孟君山眼前一黑。他本就是担心师父问起,先前才小心地避过谢真在燕乡的事情不提,没想到师父把先前他写信回来提过一笔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不但挨了顿教训,想藏的话也没藏住。
他的表情已经无须多说什么,郁雪非冷冷道:“这有什么好瞒的,难道我还会怪在你头上不成?”
孟君山苦着脸道:“师父也莫要生他的气……”
“好了,不必再说。”郁雪非意兴索然地一摆手,“谢真他并非我毓秀弟子,我也不会在此事上对他横加干涉,不过问一问罢了。以后少耍你那小聪明。”
闻言,孟君山松了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他看看时机,识趣地告退,出门前回头一望,却见师父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原处,兀自沉思。
……
种种心绪,忽如烛火照向画屏,一霎间印出往日的形迹。此地与毓秀之间远隔山水,雨声中却仿佛仍有旧事余音。
孟君山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弟子以为,衡文如今主政之人,并非君子,亦不能信任。衡文山长隐于幕后,指示黎暄师弟在台前调度,令出于他二人之间,对治下延地凡人,乃至门中弟子,都毫不容情。如今仍在拘禁中的戴晟师弟,曾追查逢水城的秘藏……”
“戴晟。”郁雪非好似不大记得这个人,片刻才道:“哦,是那件事。”
“戴晟威迫逢水城主为他探查传闻中的秘藏,黎暄则在暗中截断城主求援的讯息,使她孤立无援,只得屈从戴晟的安排。”孟君山将他在查探中拼凑的来龙去脉一一说出,“事情过后,戴晟被推出去受追责,延国王族却得到了古国的‘丹铜’秘法,监察衡文的正清恐怕也还不知其中的内情。”
郁雪非漠然道:“戴晟确实是一枚弃子,‘丹铜’则是衡文用来安抚延王一系的钓饵,好叫他们心甘情愿入彀。多年来仙门凡是有手里有过流火的,都私下里试过仿作,衡文手里的丹铜究竟是不是古方还未可知。逢水城一事,这些都只是表面功夫。”
“师父是说?”孟君山一凛。
“凤凰,突然现身延国,又突然离去,和余人皆无干系,他必不可能是去找什么秘方的。”郁雪非提到王庭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衡文的地脉向来隐没不显,从久远之前即被镇平,我毓秀门中先辈也曾有所疑心,查探时却并无所获。如今倒推回去,王庭为慧泉布局天下,在延地或许就有一处相关联的地脉,只是藏得足够深。事情过后,山崩掩埋踪迹,从外界已无法再探知内里情形,正遂王庭之意。”
孟君山回想当初情形,一时沉默。郁雪非目光往案上文卷一扫,说道:“至于衡文,为了他们的谋划,难说没有打着暗中在延地探查地脉的主意,只是最后未能如愿罢了。”
未能如愿,因而最后终究还是要借助毓秀——看似不相干的事端,到头来又推动了如今的局面。
孟君山焦急道:“当初戴晟携来灵器,使出从未在衡文见过的手段,我曾向师父禀告,现如今回想起来,也仍觉得怪异,倘若衡文另寻外援……”
“衡文找回了一些他们旧时门中的传承,关键的阵法也在其中。”郁雪非皱眉道,“若非如此,以今日衡文书院的斤两,尚不够承载虚相地脉的资格。”
此言令孟君山遍体生寒。明知不必,他还是问了出来:“选衡文与延国来布设那副‘晖阴’阵法,是师父一早就决定的吗?”
“当今世上,也只有此地便于施展。”郁雪非平淡道,“倘有余裕,也许能再寻妥当方法——但是,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