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一手按着桌沿,倾身细看那副立在案头的庞大阵盘。
红玉筹中赤色深浅不一,单个看似乎只是寻常玉石纹理,远观则在阵中一片片匀开浓淡,色泽次第相接,正似被潮汐大势引导一般。那只从归虚池中取出的圆环,此时就停在阵盘上方,仿佛一枚乌沉沉的日轮。
这座由千百枚玉片搭接而成、独一无二的法器,自有一派玄秘之美,可惜这会没有细细品鉴的余暇,恐怕也再没什么别人能有缘欣赏了。
面对这凝聚了长明心血的精妙造物,谢真仔细看着,将它完整的模样记入眼中。和在轩州搭的那一副比起来,现在这个更加简练,也更为清楚了。
“此处气机仍在变幻不定。”
长明自西向东一划,细碎金芒随着他的指尖移动,闪烁在玉筹顶端。他停在那处阵盘走势繁复交织的中心上,一滴滴融金的光彩便如泉水般涌动起来,在红玉上绽开涟漪。
“新宛吗……”
不必和舆图对照,这一处对应的位置也显而易见,谢真又将视线投向另一侧,长明的手指也跟了过来:“至于衡文,显然就是异动的源头。”
“难道这套布置有两处核心?”谢真疑惑道。看着阵盘的示意,他只能得出这种推论。
“有点怪,但并非毫无来由。”长明说道,“临琅的琉璃塔是中轴旧制,独柱阵法营造的典范,却不好说它是匠心独具,至少渊井式的构造就参照了那个归虚什么池,往上也能追溯到三部里的图腾塔……不,应该说图腾塔是后来演变而成的——总之按照星仪就是疑犯来考虑,其实有迹可循。”
他扯过一张纸,也懒得拿笔,伸手在砚池上虚提一下,一小团墨汁在半空凝滞片刻,随着他的手势向下一落,瞬间在纸上铺下轮廓。
图形中的线条清晰笔直,规规整整,就像是用尺子比着描出来的。虽然能看出画的是临琅王宫里的琉璃塔与其倒影,但没有半点写意气氛,仿佛对着美人提笔作画,却把人家的骨架子画出来了一样。
长明指着那颠倒的双塔:“这里的塔与塔影,本质上仍是同一,并没有切分开来,却已经能看出有别于寻常的构思。多重阵法大都以‘三’为一环,再作增补,像是十二荒的大阵实为六个节点拼合,但能造出临琅那座塔的人,完全有可能重新设计出一套明暗两面的阵法,真正的光影相照,这也符合他对阵法竭尽其能的利用。再说,他不是一点也找不到参考,这种制衡阵法不常见,历代却也留下过一些记载,印象中……”
他忽然停了下来,微微皱眉。谢真正听得入神,追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长明思索片刻,才道:“要说谁家在此有过足以自成一派的研究,那就是毓秀了。”
谢真一怔,想起在慧泉的第三处地脉节点上,就是毓秀调动冰泉地脉对熔泉加以镇压。虽说双生地脉是不可或缺的先天条件,但那当中无疑也蕴含了对阵法极为精准的运用。
“毓秀在道法山川之上的造诣不容小觑,本来也精通各类阵法。”长明又道,“星仪那家伙当年也在仙门中混迹,没准就从毓秀那里学了点什么。”
这话倒也没错,纵观他们对星仪过去经历的一瞥,这人是走到哪里学到哪里,凤凰的羽毛要薅,繁岭的祖灵要模仿,修士的各种法门肯定更是没少研究。若非如此,他恐怕也练不成一身开宗立派的本事,要说他也从毓秀那里搞了点小窍门,实在不算稀奇。
可是毓秀的名字突然在这里又冒出来,还是令人深感不祥。
他们此前在瑶山的信中得知孟君山在新宛的踪迹,之后又从景昀那里听到,孟君山受衡文之邀,助他们做些勘测事宜。毓秀长于此道,门下弟子常有应仙门同道之请,协助其观灵望气、布局设阵的事情,孟君山这行踪,乍一听似乎没什么,细想起来却不寻常。
凝波渡众议之后,正值仙门中风雨欲来,孟君山此时前来衡文,必是奉掌门之命,所为的恐怕也不是出手襄助那么简单。但在景昀看来,是黎暄把持门中事务,又找毓秀帮忙,而孟君山确实是初来乍到,对此地的纠葛不甚明了。
景昀还曾试图把他争取过来,好让他别去参合黎暄的谋划。以景昀的形容,孟君山那时也在谨慎打探衡文的情形,并不像是事先知情。不过,这也只是他所见到的而已。
毓秀究竟在其中牵涉多深,还不得而知,即使长明对毓秀深怀戒心,也不会只凭着阵法风格的渊源就下判断。谢真不愿被先入之见影响,却直觉里面大有麻烦。
“不知道老孟现在人在哪里。”他望了一眼天色,“前些时候不好见面,怕叫他难做,可如今我总有些担心。”
“他这人心里当是有数。”长明难得说了他一句好听的,但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毓秀的事情,恐怕也由不得他。”
谢真无奈地点了点头。长明说:“跟他们还有笔账没算完,早晚得跟郁雪非弄个清楚。要是毓秀还搅在这里头了……”
他冷笑一声,没有多说,继续低头去看阵盘:“不过,要将新宛与衡文视作这阵法的两极,当中却没有一道清楚的分界来映照。这里缺了个能画入界限的位置,无论是镜子,还是河水、湖面,都不合适。”
“所以可能并非倒影,而是别的什么牵系。”谢真虽然没钻研过这种阵法,也能大致明白他意思,“或许是什么正逆、表里之类?”
说着,他将手指从阵盘上的“新宛”划向“衡文”。不同于长明在玉筹上的演示,他只是随手做了个手势,本不应该造成任何变化,但谢真忽地发觉,他指尖经过之处,竟然在空中留下了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