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神族认为,自己身为维护法则的一族,本身并没有什么命运可言,因此千万年来,神族从未设想过自身的未来。他们太过安于现状、目光短浅、心智僵化,只知听命行事。所以大预言完成的那一刻,几乎无人在意镜仇占卜出的结果,除了天帝伏羲。
在大预言中,神族未来会面临三场浩劫。
但,为什么是三场?这个数字又是从何而来,镜仇百思不得解。
他将结果第一时间禀报给伏羲,很快引起了天帝的重视。但彼时他们皆不解其意,纵然有心避免所谓浩劫,却也不知从何下手才好。
直到三族大战爆发,人神联军虽然大败兽族,自身却也伤亡惨重,神族人口锐减三成之时,他们才终于后知后觉,原来预言已经悄无声息间实现了三分之一。
第一场浩劫应验以后,镜仇也明白了:之所以数目为三,是因为不会有第四次了。神族仅仅能够承受三次浩劫,三次均应验后,神族将迎来它的灭亡。
天帝大骇,惊慌失措之下立刻下令绝地天通,封锁一切通往神界之路。若非九泉灵脉独立于天地之间,他甚至连春滋照胆也想一并封上!
从那以后,神界在养精蓄锐的同时,伏羲开始了新的尝试。他也意识到了用太初灵力与自身灵力造神的弊端——这样的神族,并没有繁衍生息的能力。每每死去一名,神族人口便会永久性减一。
而且,太初灵力作为盘古开天地时所化的百种清气之一,本身也是不可再生的,用一份就少一份。何况神族死后,灵力逸散于天地之间,最终还是要被鬼界轮回井捕获,转世为其他种族。
或许,在伏羲决定用太初灵力造神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个种族的命运……
他将战后事宜交给四大长老处理,自己则整日呆在春滋神树附近,试图以春滋灵力催生神树结果,以迅速制造大批新神族。
与此同时,镜仇也同步进行着自己的研究。
他很清楚身上的责任。首次提出九泉本质论的人是他,首次将九泉与天道关联起来的人是他,做出大预言的人还是他。他是放眼神界乃至六界也绝无仅有的天才,是伏羲最得意的作品、最骄傲的孩子,所以他应该和父神并肩而立,为种族的延续献身。
不过,镜仇的研究方向和伏羲完全不同。
首先,他知道神族的规矩是禁止生育,这并非是因为情爱之事不务正业、有乱道心,而是实打实血淋淋的案例堆砌出来的铁律,许多诞下子嗣的同胞已经用他们的生命证明了这一点。神族一旦孕育后代,便是1+1<2的后果,长此以往神族必然青黄不接。因此短期内想要找出让神族自然生育的方法,哪怕是对镜仇这种天才来说也有点强人所难了,只能排除。
于是镜仇决定扬长避短,将自己最熟悉的九泉「天道」和神族的「生命」两种概念结合起来。既然神族不能孕育后代,人口自然增长率永久为负,那是否可以换种思路,让神族人口永远保持不变呢?
虽然神族的寿命已经遥遥领先与六界众生,但这不代表神族不会死亡。过于强大的力量同样会杀死祂们,因此神族的死亡率虽然很低,但任何一例死亡都是整个种族的极大损失。
所以……如果神族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不死」呢?
那之后又过了许久,伏羲早已同意了镜仇的实验方案并寄予了高度期望,甚至还在照胆泉附近特地为他配备了一座实验室,将神界大半资源全部倾斜给他。
整个神界都为伏羲这份偏爱而震惊到了,镜仇虽然并不在意这些虚荣,但他因此收获了玄冥的敬畏与玄女的信任,至少往后的工作会轻松不少,再也不用白费精力去头疼一些虚伪的人情往来了。
镜仇的研究突飞猛进,伏羲那边也在夕瑶的帮助下让神树结了许多神果,新神族的人口开始增长,甚至隐隐有填补上三族大战时的伤亡所造成的缺陷之势。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照胆,本该是一座审判六界全部之恶行的法庭。在泉守獬豸的锐利目光和卫戍人偶的利刃之下,任何罪业都会无处遁形。
但就在这照胆一角,一出无法被判决、无法被谴责、甚至无法被界定的罪行正在悄悄上演……
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镜仇需要大量实验样本。这当然不可能是随处捡个小白鼠就能胜任的,想要获得最准确的数据,必须用神族做实验。
但是,古神族本就数量稀少,而且神力更加纯粹、力量更加强大……一言蔽之,就是血脉更加高贵。一来不可能会有古神族愿意屈尊参与实验,二来镜仇也舍不得。
所以,自愿作为实验品、将身家性命交给镜仇的,几乎全都是新神族……
明明作为人口数量最多的族群,他们并没有如古神族那般焦头烂额的延续焦虑。而且身为能耐清浊两气的个体,还常常因为这个受到歧视。即便如此,在意识到种族的存续已经成了问题时,义无反顾站出来的还是他们。
就连一向瞧不起新神族的敖胥,也慢慢对他们起了敬意。
按照镜仇的构想,他要将雾魂的「时间」权能与神族融合。雾魂操纵时空的能力可以令人回到过去,既如此,如果在神族死亡的刹那,发动雾魂的能力将躯体回溯到死亡之前的状态,形成一个闭环,不就实现了永生?
他前往妖界,与尚未形成实体的雾魂卫戍交流过后,取回了部分权能并将其浓缩,溶解在春滋泉水中。但实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灵力的浓度、输入量、定性还是定量分析等等条件都是未知,光是前期开展就得消耗掉大量样本来确定参数。
而且意料之中的,部分人在吸收了雾魂权能后,开始出现程度不一的排异反应。镜仇一开始还会额外耗费大量精力制定应对的方案,以便及时进行治疗,减轻他们的痛苦。后来或许是随着实验次数增多、经验逐渐丰富,镜仇不知道是自己已经麻木了,还是对生命失去了敬畏——慢慢地,他开始不去在乎这些。
这天,镜仇正在靠窗的位置推演算式,一名神将忽然闯入,打断了他的遐思。他附在镜仇耳边一脸严肃的说了些什么后,镜仇轻微皱了下眉,就让他退下了。随后,他叫来敖胥。
“……哦。”敖胥听罢,并没有什么情感波动,只是多提了一嘴:“我没想到又来了一个。”
“我知道。”镜仇疲惫地叹了口气,“规矩就是规矩。去吧,敖胥,这一次又要辛苦你了。”
敖胥提着自己的锁链,被磨得很锋利的尖头处反射着不详的光。他一边走着,锁链在地上拖拽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镜仇没对伏羲说实话。他隐瞒了大部分实验品的真实状况,呈给伏羲的实验记录中永远报喜不报忧。他太清楚伏羲是怎样的人,父神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们自相残害的。父神的目光永远那样短浅,只能投向神树以下、春滋以上,神界这片一亩三分地,永远保守、永远怯懦,永远不敢大着胆子迈出新的一步。镜仇想,好吧,那就由我来突破现状。大预言中的三场浩劫已经实现了其一,他当然能理解父亲心疼孩子们的心情——但眼下情形实在容不得温吞的手段,没有人知道下一场浩劫什么时候会到来,他们必须和时间赛跑、和希望赛跑……
所以,每一个参与了实验的神族在躺上镜仇的手术台前,都会被告知一条规矩:若你们有朝一日后悔参加了这个计划,感到害怕、恐惧,想要离开,和我知会一声即可,我不会阻拦你们。条件只有一个,那便是对这里发生的一切缄口不提。
……逃走的是实验体·5号,名字敖胥早就不记得了。但他感到深深的不解,镜仇又不是那种草芥人命的科学疯子,他早就给了每个人平安离开的选项,为什么还有人选择私逃?
不过,理由和苦衷都不重要。私逃这一行为,本身便蕴含着他离开后打算将真相布告天下的可能性。而作为镜仇的友人、九泉工程的深度知情者——敖胥不会放任一个巨大的隐患活着离开。
于是,以龙晶为原坯、春滋泉水淬火制成的锁链一圈圈缠上了叛徒的脖颈。5号实验体本就与雾魂融合度不高,此刻的身体状况更是强弩之末,绝非敖胥对手。
“住、住手,你这是在犯罪……你们都有罪……!”
“我并没有犯罪。”敖胥依旧淡定,“我恪守了规矩,亦是法则的执行人。有罪之人是你。”
实验品的胸口因为气管被勒住而剧烈起伏,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虽然你试图逃跑,有通风报信、泄露机密之嫌疑,我本该立刻了结了你。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背叛镜仇?”
“没有人想要背叛他!”他的脸颊一片狼藉,被不知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浸湿。“我只是……心中愧疚,无法面对他。我认为他必然失败,输得一塌糊涂,可我却不能因此否定他纯粹的理想……是的,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他。我不敢和他对视……我不想背叛他,但我注定弃他而去……我对不住他……”
“……说完了吗?”
“敖胥,你也好,留那里的同胞们也好,你们都没有看透他的本质啊……”
“不,我早已看透了他。”
敖胥双手一较劲,锁链骤然收紧。实验品本就因情绪激动而气血上涌,立刻便晕了过去。随后,敖胥粗暴地捏开他的嘴巴,将镜仇从龙潭处提取出来的药剂喂他喝下。
“他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天才。”
等到敖胥返回观察室,发现镜仇并没有继续研究他的理论,而是支着脑袋看窗外风景,若有所思。
“镜仇,我回来了。”
被叫到名字的人如梦初醒。他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辛苦你了。结果如何?”
“我将他打晕后亲手灌下的龙潭提取物。醒来后,他会忘记这里的一切。”
镜仇点点头,神情有些恍惚。他盯着窗外纯白的景色看了很久很久,突然觉得,偌大的神界似乎和一间小小的病房没有任何区别。
他偶尔也会想,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否真的徒劳无用?自己天才一世,是不是也要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最要命的是,自己一厢情愿以为的希望,到底是希望还是毁灭?
镜仇的实验中,东俱和明嫣是与雾魂融合最好的个体,他们从前就是无话不说的至交好友,此番更是结伴参与了镜仇的实验,只为种族的延续谋求一丝希望。
“嘿,镜仇!”
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有着能够抚慰一切疲累的力量。明嫣的嗓音与她的名字十分相配,此刻她正一蹦一跳地进了镜仇的研究室,给他端来一杯甘露。
“歇会吧,看你都守在这里整整七日了,就算我们是神仙也会受不了的呀。”
“我很好,别担心。”
镜仇没有说谎。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又相继解读出了几座九泉的本质,加上东俱、明嫣两名成功个体的存在,更是让他打了鸡血一样。他从前就是擅长潜下心来捣鼓钻研的人,此刻有了进展,更是没有休息的理由了。
“是吗?”
明嫣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不太放心。
“可是,总感觉你已经很累了……”
镜仇被这句话猛然惊醒。
他呆滞的盯着眼前凌乱的手记,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孤独的骆驼,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踽踽独行。
“……谢谢你,明嫣。你说得对,也许我是该给自己放个假……”
「一朵花在死亡之前,最先枯萎的是它的色彩。」
明嫣不解其意,“就是,再这么干下去,少昊长老都没你勤快了!”
镜仇失笑:“哎哟,我可不敢碰瓷少昊兄,他是真的能加班啊。”
他走出了实验室,在春滋泉附近、神树根部找到了敖胥。
“终于肯从那个棺材盒子里出来透口气了?”
镜仇将敖胥往旁边挤了挤,“何止是透口气,我正琢磨着要你陪我去人间玩玩呢。”
敖胥挑了挑眉,立刻手脚并用地离他老远:“没空,不去。”
“怎么了,上次我们偷跑出去不是玩得很开心吗?”
“你在重新定义‘开心’??”敖胥咬牙切齿,“上次跟你去了趟落袈山,咱俩的真身被两个人类看去了暂且不论——那个叫张东临的人类询问你的尊号时,你为什么报上的是我的名字?!”
“咳咳,这个嘛……顺嘴就说出来了~”
“你——!”
这事说来也乌龙得很。镜仇和敖胥都没料到,他们只不过在大山深处一座又小又破的“道观”处现了真身游玩一番,没想到偏就撞上人了。
那个叫张东临的小子胆子还不小,竟敢直接询问他们的名号。相比之下,旁边那个月西楼可就懂事多了——可惜没拉住他的朋友。镜仇觉得有趣,这两人的组合还挺像自己和敖胥的组合,向来也算他们仙缘不浅。于是镜仇灵机一动,说自己叫敖胥……成功收获了好友的怒火。
张东临说,得知了尊号与尊容后,他要将“敖胥神尊”的雕像摆在天师门正殿内,令门派弟子日日供奉。
虽然只有敖胥受伤的世界达成了,但至少镜仇收获了快乐,敖胥也收获了意外之喜的香火,怎么看都不亏……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