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有多年久,蓝兔已不记得,早前那个在亡母坟前泣不成声的少年人。
日后见着,她没能想到,漫山梨白色,那般哀戚沉悯的人会是魔教少主。他父将江湖搅得血雨腥风,残害生灵,未免不是他助纣为虐的过错。
然而,与他的感情来得诡异,几次三番遭逢不测,他都戮心相助,更是为她与父对抗,心性之坚,魂魄之毅,令她动容。她再也不能将他看作他父一般的人。
她年少轻狂,意识过剩,嫉恶如仇,既讨厌魔教少主的刚愎自用和自大盛势,不能分辨身不由己的爱。直到魔教少主痛恨地看着她和她的剑友,绝然跌进雷阵中。
没来由的心疼让她疯了一般,寻了三天三夜,大雨滂沱而下,将淤泥里的感情冲刷出来。
可叹,她自以为是的爱没能把谢瞻从复仇的梦魇中解救出来。
玉蟾宫中,众人翘首以盼,“神医,如何?”
神医收手,面对众人,神情忧思,“居士这脉象飘忽不定,如同未发疯的虹大侠一样。但他——”
居士同样疑惑地看着他,“我虽重伤,也是与水中鳄鱼搏斗而来的,逃出来颇费一番功夫,幸好不需要砍了我的脑袋,也算肢体俱全,只是我内力全失,连剑也提不住。”
“正是如此,与虹大侠也不一样。”
观望了许久的侯青依旧不减那般愤慨,“魔教之人阴狠,不知道使得什么!只怕是毒!”
蓝兔未语,“神医,他会恢复吗?”
“我毫无把握,只得尽力而为。”神医又搭在脉上,“我一时半会儿也探知不了这究竟是什么,居士,先去药谷养养伤,再做打算吧,若是与虹大侠中得是一样的毒,只怕今后会癫狂。”
他未说出来,几人也明白,欧阳入魔之情景仍然心有余悸。
“不,”蓝兔肃色道:“眼下局势未明,还请神医留在玉蟾宫看顾居士几天。寻找解药之事便交予我去做吧,……决计和谢瞻脱不了关系。”
几人一听这个,也都默默无语,侯青本欲反对,然而心知若有人能从谢瞻那里占到便宜,必是眼前女子无疑。
竹林居士愤然也不能阻止,“他见我时,刻意说我起妻儿,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有没有被谢瞻给抓住,我不能让她们置于危地,我已经无碍,我得去找她们。”
侯青安抚道,“给奔雷剑主传个信,让他去,居士,你行动不便,如何能赶得及?他离得近,几个时辰就能赶去护住你妻儿,届时传书回来说明情况再做定夺。”
居士被劝导住,思虑下只得同意。
蓝兔和侯青二人走出房间,留神医细细探闻。二人对面商量已经成习,之前她能与他辨上个几天几夜,然而这次却让蓝兔哑口无言。
“方才我就注意到,虽然我也埋怨你识人不清,然这事不能怪你。你不必如此自责。”
蓝兔想问他先前的遭遇,听闻这话却是抑制住了达到满心的情绪。她看了看,摇头叹息,未言已走远。
等到蓝兔提剑出了玉蟾宫之后,才木然失色恸哭。发已结,嘉礼已然成,她的夫君却变成了对立之人。
她要如何……与他第二次敌对起来?!
——
辗转醒来,睁眼就见山庄内熟悉的陈设人物,无常、柳月俱在,殷切地看着他,“总算醒了。哪里还不好?”
谢瞻倒是不知道自己怎得昏睡了?
柳月不待说话就慌忙去将药给端了,留无常一个在旁侍候着。
自那日后,谢瞻夜间便一睡不醒。几人虽心知主子此回是受了心伤,然而心伤牵肠挂肚,带动旧疾一病不起。
“我睡了几时了?”他坐起身,倚在床柱上,无精打采的。
无常在他跟前的小脚凳上端坐着,随口掩饰几句,“就一些时候,主子得好好养病。别动心神。”
谢瞻点点头,总算将思绪理清楚,无常见状,要给他捏捏右臂,谢瞻抽开手,“歇着,不疼。”又说:“虽如此,还有事情未了,我也不能总病着,令人生厌。”想问玉蟾宫如何了,自己又与之早已断绝,此时想起都是不该。
柳月不多时就来了,托盘里,从药盅先盛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味道苦涩难闻,他摇摇头,“不喝,这都是活受罪,不管用。去制苏紫草来。”
柳月一怔,“怎使得?”
他不肯去。
“去制吧,再多一次的毒于我也无意了,终是死也就一回的死。咱们将仇报了,殿下的恩还了,这才是正经事情,若有一日,我再醒不过来,这山庄就留给你们几个,或变卖,或如何,权当我感谢诸位长久以来的相助,将我焚烧殆尽,埋在我阿娘侧,余下什么,我也不顾了。”
柳月这才哀沉着,说到这份上,劝也说不好话,他只得照做。
无常一心想到这结局就难安,又听他才睁眼就谋划起了身后事,他无用词,默默坐着无言垂泪,待半响,站起来走出去,“我去给主子……弄些吃食来。”
那清丽的身影走出门去,谢瞻也无可奈何,倚靠着,无目的地,左手握住了右腕活动着。
只可惜,他不能让所有人都如愿以偿。
他总多病,不住就昏死过去,反复不好,说什么死不死的,徒令人生厌。
服过苏紫草,他就有了精神,纵使这物是邪祟,他也该铭记拜谢,只因有了苏紫草,他才起死回生,将这江湖牢牢控在手里。
苏紫草虽奇,也是不起眼。从前武陵教属天下无敌,各色各样奇丹异草不计其数,偏他父走火入魔只需麒麟血,旁的什么一概无用,他搜罗出来的招魂散等物,比之苏紫草可保万无一失,只可惜,教败父死,一切都化为灰烬。
然而江湖,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比起朝堂的权力斗争,幼稚又莽撞,就像他父,武功太高也就是个莽夫!为了武陵源斗方之地,武陵教威名远扬又如何?将这一生害得家破人亡。
而他,自嘲从前自诩为光明正大,心有乾坤,现在使用的手段阴毒不入流,倒让他适得其所。
随后几天,谢瞻行事不再小心翼翼,大张旗鼓起来,梨泉山庄一时间同旧魔教扯上关系,徒增了不少麻烦,连酒坊都被烧了几处。
山庄内护卫只剩林寒陈冬,若有人上门言仇,两个人怎么护得全?故此柳月多心一问:“主子何故将山庄暴露出去?”
“不仅如此,我还将以黑心虎之子立于武陵源,势必让我教卷土重来。”谢瞻手中握着黑虎令,看了一会,递给柳月,“发出去。不听话的,便让他肠穿肚烂。”
柳月心戚戚,却得从令。
——
谢瞻有些厌恶这地上蔓延开来的鲜血,如今他体不虚,神也精,可这血四溢,仍叫他欲呕,他从一旁越过去,不至于沾染上。
不远处,亭台楼阁中,林寒剑气回荡,手腕回转,将那长剑收入剑鞘之中。
夕阳辉映,血色如墨,恰见他,一时欣然,“主子,都没活口了。”
“好,只不过——他向另外一旁缓步而来的人说道:“朱阁主似乎心有不解?”他转过身来。
“他不尊黑虎令 ,必施以教规。教主只需下令,无须为属下解释。”朱书夜又恭从地行了礼,“教主圣安。”
谢瞻不动,淡漠受了,“阁主是与谢瞻共谋大事之人。行事也不必瞒住阁主,若非不与我武陵教合作,便叫他死。”
朱书夜眉头紧锁,“可是那些都是朝廷命官?这番无异于自立拥渎。”
“又如何?官员监守自盗,腐败贪婪,民不聊生,就是自立又如何?”
朱书夜不知道谢瞻何故如此轻狂,“看来教主已经定了国都的罪,不过,这妇孺…留下会成祸患…”
“我只杀有罪之人。”
——
国都,
七月的暑气还未起,就听蝉鸣越躁,惹得皇帝已经摔了几盏茶了,徐新丰立于下首听候差遣。
茶盏碎了一地,武陵春茶的味道袅袅余烟,他小心地时候着,眼下此刻才只摔的是物,若一时不慎……他们在御侍候之人,又与地上碎片何异?
侧旁有侍人蹑手蹑脚地过来,附耳说了几句,徐新丰低语,“且让殿下等候一会,此刻非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