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真的喜欢它,可以告诉我,可以拿其他的东西换,”阿彼霞深吸一口气、将一绺散发拢到耳后,“可为什么,你一定要骗?……”
——呵,这叫自由意志!生为反派、昭昭天命的意义!……
阿蒙条件反射地想。
当然,他不至于嚷出来。
“阿彼霞妹妹,这些另说,现在,请你帮我……我保证……”
“你的保证早没信誉了,”阿彼霞断言。
“你是真该挨顿打、长长记性。梅迪奇大哥对你那么好,他不会打得很疼的。”
她一扭头,长长的金发翻起波浪的弧度,又纷纷地落在黑色的外套上:
“再说,让我怎么帮你?……我可不像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才不会乱讲。”
“不,你可以帮我!……”
阿蒙压低声音、急促道。
***
此时,一名漂亮的女仆端咖啡给梅迪奇,他不着急喝,一边抽烟,一边熟练地调情。阿蒙抓紧时间、小声道:
“不是疼不疼的问题。这很丢人……真的,太丢人了。”
不再是惯常的嬉皮笑脸,现在的阿蒙,表情、声音,竟然透着乞求的意思。阿彼霞惊讶、且犹豫了:
“……可是,我做不到啊。你求我有什么用?”
“瞧,”他歪头、努嘴。两三米开外,一袋园艺工具就摊在一堆榕树的气根间:“……求你,拿一样,把绳子搞断吧。”
阿彼霞靠近一步:
“然后呢,你跑路吗?你确定,梅迪奇大哥不会把你抓到?”
“就试试呗。总不能坐以待毙。”
“可他会抓到我呀!我也会挨打……”
“不,你才不会!”阿蒙烦躁地低吼,“瞧你身上!你披的是叔叔的衣服吧?……”
阿彼霞愣住了。
就在这时,强风刮来。
蒂勒尼安海的咸腥瞬间充满整座庭院。风声飒飒,先撩起东墙的鸢尾花毯,靛蓝流苏与廊下的铜铃开始吟唱,气根丛林舞成吉普赛女郎的破片裙。
老榕树的蜡质叶片陡然翻出银白的背,数十枚早该凋谢的卵形叶飞上天空,撞上镂空玫瑰的铁艺窗栏,最粗壮的一杆横枝,悬着的老蜂巢开始摇晃,发出若有似无的嗡鸣。
“天哪,它要掉下来了!……”
阿彼霞嚷道。
阿蒙挂得并不高,但对她来说,实在也不算矮。当她抓了一把园艺剪、整个儿扑在阿蒙身上时,便让他嗅到浓浓的雪茄焦油味儿——混着女孩惯有的青涩柠檬香。
——好熏。
他的脸皱成一团。
紧接着,他摔在地上。闷哼一声。
第二剪,剪开反绑双手的绳子。阿蒙麻溜地爬起来、拔腿就跑。梅迪奇随之来到,拎起阿彼霞的小手——剪刀掉在地上。这时,她才感到刺疼,原来,是扎破了一根手指。
“……拿酒精棉花,给小姐清理一下,”梅迪奇回头交代,“还得打一针破伤风,我这就带她去诊所。”
阿彼霞还在发呆。梅迪奇似笑非笑地,揉揉她的脑袋:
“傻了吧。对那小子心软,你要吃苦头的。”
***
日转西移,光影斑驳的榕树下,空无一人。喧闹如海水退潮,在最后一道铜铃的余韵里,老座钟的滴答声突然惊心动魄。
冬日的阳光透过铁艺窗栏,在书房里洒落一地花黄。萨斯利尔坐在书桌后,面前铺开一纸信笺。一滴墨落下、晕开。他无意识地摩挲腕上的黑曜石,某个瞬间,它突然变得灼热。
半晌。他依然未着一字。
半个月前,萨斯利尔收到一封信。
来自美国。
“Mio Signore. 您一定想不到,我在哪里给您写这封信。哦,震耳欲聋的摇滚,Disco舞曲……满满一泳池的香槟……当我宣布,我要马上去写一封商函的时候,那些可爱的比基尼女郎一起惊呼——天啊,您还是意大利人吗!……啊,我的确不是意大利人——我是西西里人哪。”
“投资顾问”,是伯特利常用的头衔,具体说来,他为某些客人——包括而不限于,第三世界的独裁者或民选官员、军阀或毒枭之流,将他们花不出去的美元,置换成珠宝古董、艺术品、华尔街的债券和理财产品。一来二去,他对许多此类客户的老家发生了兴趣,也就是,北美以南的这片神奇的土地。
他的路子很多,比如他的老乡、伊实塔-切洛家族,就是做南美的咖啡生意起家。但“老乡”的人情不好欠,此外,他父亲当阿卡狄亚教子的时候,曾与之交恶;伯特利就没咋考虑这条人脉,直到“机缘巧合”,他们再度相遇。
某个聚会上,伯特利邂逅了一位女士,自称法国贵族后裔,是个艳丽的金发女郎;芳名薇奥莱塔,热爱山茶花也热爱某山茶花品牌,十分kitsch的集social butterfly, gold digger & drama queen于一身。介绍人私下告之,她来自巴西,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巴西人一样,跑来追求美国梦……仅此而已。
——谁又不是呢,他想。
后来,两人混得熟了,在某个无需矫饰的场合,她惆怅地谈及往事。反转来了:居然,“薇奥莱塔”就是她的真名,她来自巴西,而她也真是“法国贵族后裔”……当时,她笑靥如花、朱唇微启,吐出一串烟圈:
“一想到,我那些笃信天主的祖先,在审判之日,发现我如此堕落,怕是又要气死一次——我就下地狱也心甘啦。”
她口中所说的祖先,在19世纪初的持续动荡中,不得不抛家舍业,离开法兰西。他们辗转来到新大陆,在巴西从头建立自己的生活;他们隐去那代表无尽心酸和恐怖的旧姓,而以新领地“苏拉密塔”,作为自己的新名。
苏拉密塔的产业和统治曾极为繁盛,但在二战后陷入无可挽回的衰落。到了薇奥莱塔这代,家中除了她,还有两位姐妹:伊莎贝拉生性虔诚、一心想做修女,小蕾亚(蕾欧诺拉)虽是婚外所生,但她跟嫡出姐姐一同长大,待遇一般无二。
薇奥莱塔无意继承家业,不如说,她对打小生活的地方深恶痛绝。她逃走了,伊莎贝拉搞定法律程序、将继承权移交给小妹,自己遁入空门。再后来,蕾亚招赘了一位女婿,他来自旧大陆,他是西西里人——他叫伊实塔-切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