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第三次接林北施下班时,就察觉到了陈静对他的感情。匆忙的脚步,转身后无奈又心酸的笑容,这些从未被林北施知晓,却逃不过卢一的眼睛。
与林北施的一点就炸,谁的醋都吃不同。
大多数时候,卢一是可以理性分析后,再决定要不要吃醋的。对游欣颖如此,对陈静也是如此。
这么多年都未曾说出口的暗恋,也不可能在林北施有对象之后,再去表达、越界。而且以林北施的待人方式,她被怀疑、漠视了四年,依然愿意以朋友的身份默默付出,必定是个驯良的好脾气女孩。有这样一个人在林北施身边,是林北施的福气,只要陈静自己没觉得不值,卢一自是没必要介意她的存在。
但卢一的理性,也无法做到辐射三百六十度。林北施口中“仿佛发着光”的男孩,便是那个令他钻进去了就再也走不出来的死角。
林北施模仿男孩讲话时的语气,说起他时不自觉露出的笑容,都在卢一脑子里无限循环。
他很后悔,后悔为什么不信邪,非要让他说这些。
患得患失,难自控地质问、臆想、逼对方给承诺——是卢一认为的“作”,也是他极力压抑着的内心冲动。
以前,卢一不理解人为什么会这样作,作到丑态百出,作到另人发笑。那时,他会不留情面地,让他们“滚”。
作与被作,都是卢一的己所不欲,这些己所不欲,他当然不能强加到林北施身上,他不想让林北施觉得自己作,更害怕林北施会用同样不留情面的方式回应自己。
他想安慰林北施的,在林北施说被耍,说愧疚,说不被家人认可的时候。以他的共情能力、表达能力,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但一提到关于那个男孩的点滴,卢一光是独自消化那些细碎情绪,维持表面平静,就已经耗尽了意志。
一个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听到什么就在脑海中构建出一部电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天亮。
……
护士长发来消息,告诉他们,沈少青醒了。
两人赶到时,医生刚好为她做完检查。
沈少青见他们进来,并没觉得诧异,还对他们笑了。
卢一也勉强撑起笑容,尽量不让她被自己的情绪影响。语气如常:“妈…今天起太早,忘记给您带早餐了。”
“噢…”
“下次一定,带您最~喜欢吃的那家鱼糊粉加油条,好不好?”
“好。”沈少青情绪低落,说话也没精神。
卢一坐到床边,照例按按身体各处,观察沈少青是否有疼痛反应。
“他们没打我,”沈少青还算清醒,知道卢一在担心什么,声音颤抖着告诉他:“我…我记得昨天的事。”
卢一的手僵在半空中。没询问,没阻止,等她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都是…我的错…小郑护士被我…”没说几个字,沈少青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卢一抱住她,像林北施抱着自己那样,拍拍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她没大碍,已经回家休息了。”
“我…我突然就…想要杀死小郑。”沈少青没有要瞒着谁,伴着抽噎表述着。
卢一的手停顿了一秒。她亲口承认了,就算卢一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没得辩驳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郑本来好好地跟我说着话,还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加餐…突然她的脸就变得狰狞,她…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恶狠狠地、盯着我…从…从她的身体里,发出很多、声音,那些声音很、很熟悉…”
她断断续续抽着气,说话的词句越来越短促,下巴一下一下磕到卢一肩上,泪水也浸湿了他的单衣。卢一心疼的要命,但阻止一个精神病人去表达,迫使她压抑情绪,是非常错误的做法——秦医生曾对卢一说过。
“是…是他们,他们来找我了…他们、好凶…不断地…骂我…骂我…我觉得好吵…我不想听到他们的声音…”
“不会了不会了,他们不会来这里闹的…这里很安全。”
“他们说…说都是我、我的错,我是…我是…祸害…”沈少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候指责母亲的人很多,但这句话,是父亲的大哥,在葬礼上指着母亲的鼻子说的。卢一一辈子都不会忘。
“不是,不是您的错…生老病死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卢一的声音也有些稳不住了。
这句话他说过无数遍,老生常谈的空洞道理无法把沈少青从漩涡中解救出来,但除了这些,卢一还能说什么呢?
“谁?谁说的?”林北施问道。他大致也能听出,“祸害”两个字,是沈少青的一个症结。
“啊…”沈少青猛地止住了哭泣。
“是谁这么嘴欠,您告诉我名字,我现在就去打他一顿,给您报仇!”
沈少青擦擦眼泪,呆呆望着他。
“我很能打的,不信您问他。”林北施抬起胳膊,握拳攒劲给沈少青看。
卢一感觉沈少青颤抖的幅度小了些,便也没制止林北施看似不合时宜的幼稚耍狠。
“他…他叫卢世昌,住在xx路xx小区…”沈少青居然真的一五一十把她记得的所有信息都说了出来。
“好,我现在就去。”说罢就往门口走,“要不要把他带过来给您下跪道歉?”
“可是…”沈少青咬着嘴唇,犹豫着说,“可是他很厉害的…一一都打不过他。”在她心中,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最勇敢最强壮的,儿子都打不过的人,必然是难以战胜的存在。
沈少青突然想起什么,捧起卢一的脸,很轻柔地抚摸着他右边眉毛,“一一还疼不疼?”
“不疼,早没事了。”卢一笑着回答,还挑眉毛给她看有多灵活。
“什么?他还打你了!”林北施又猛的冲回来,撩起他的刘海,盯着眉毛看。
“还有印子对不对?”沈少青指着那处,委屈巴巴地对着林北施说。
“妈的,我还以为你右边眉毛就是少呢,原来是被人打的。淦!我要杀了他!”
“……”卢一欲言又止,叹息了一声。跟他说过不要在沈少青面前大小声,怎么就是做不到呢…
林北施不由分说就要拉他起来,“你跟我一起去,亲手报仇!”
十岁的卢一倒是真的有在小本本上写过诅咒卢世昌的话,想着长大了一定要报仇。大学那次跟高利贷打架,刚好伤到了同一个地方,也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于是他当天就决定去卢世昌家楼下蹲他。本想趁着天黑,把他拖进哪个角落打一顿。但看到他一把年纪佝偻着背,一小段距离走了几分钟,一阵微凉的秋风,就吹得他几乎要把肺咳出来,卢一又突然不忍心了…
家里发生这么多事,也不是卢世昌一手造成的,把所有的不公不忿都发泄到一个年老体弱的人身上,虽说也算得上是以牙还牙,但卢一还是下不去狠手。最后只能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然后生硬地骂了一句,“老、老祸害,没长眼睛啊。”就匆匆逃走了。
卢一想甩开林北施的手,但这次依旧没成功,“我…我是来看我妈的,你干什么呀!”
“光看有什么用?不弄死那个人,就永远是个心病!”
“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放狠话。”
“放狠话?我说到做到!”
“我不去,你放开我。他都七十岁了,你也不怕一拳把他打瘫了赖上你?”
林北施嗤笑一声:“我真是服了,七十岁的你都打不过,你是在搞笑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热闹,沈少青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
她以前就爱看热闹,卢一记得,有一次逛商场,遇到以前的同学在做柜姐,柜姐跟她讲学习委员跟体育委员的八卦,她听得不亦乐乎,被人忽悠着一套保暖衣买了四种颜色,甚至还有她最不喜欢的艳红色,回到家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不过这样也好,看她暂时忘了伤心,卢一所幸演得更夸张一些。
“你才搞笑,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才十岁。你指望十岁的小孩打倒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吗?我又不是什么根骨极佳的练武奇才。”
“十…十岁?淦!这老家伙居然骂完女人又打小孩?简直猪狗不如!妈的,我要把他的嘴用刺网缝起来,再把他的手指用生锈的铁钉一根一根钉在墙上!”
母子俩同时“嘶”了一声——太变态了。
“你…你现在要拉着我一起去虐待老人,难道就是道德标兵了?”
“谁要当什么标兵,听不懂你说什么。有仇就要报,死了也要把他挖出来,用沾了黑狗血的鞭子鞭尸!”
卢一心说,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多张嘴就来的残忍手段,居然连封建迷信的招都想得出来…
“施…施施…”一直没说话,瞪大眼睛听他们争来争去的沈少青,突然开口叫他。
“?”林北施愣住,他没想到沈少青会这样称呼自己。
“你…不要伤害小狗。”
“……”两个人都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林北施在想:我什么时候说要伤害小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