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马赛,即便是现在回想,他也仍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剧场音响一开始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后来渐渐安静。狱寺隼人如此百无聊赖地聆听,听见只剩风声的时刻,血红的幕布终于被拉起,那个人出现了。
入目处是绘金的桧扇。他看见那把扇子缓慢垂落,一点点露出台上人的容颜……接着音乐忽起,那是如乱雪萦风般的舞步,小巧的莲花耳坠随之旋转乱人心神。小歌舞伎的裙裾几近悬空,像风吹动袅袅流波;月华似霜,四下万籁俱寂、无数人为之屏息。
这会是所有观众永生难忘的一场梦境,未来注定要被无数次想起、永无止境地被人怀念——就好像人类第一次仰头看见月亮。谁能忘了皎皎圆月呢?谁能忘记这月下真实的梦呢?
千百颗心都因他而震颤。所谓艺术与爱,又有甚么遥不可及。
台下的人,他们真切地目睹了这光怪陆离的幻梦,雪女、鹭娘、龙女,陌生的过去消散,他们看着那个人就像再看自己多年不见的故人:嗳,你呀,在我最最最天真的时候,我不就在梦里见过你了么?
身旁人惘然甜蜜如许,狱寺想此时此刻,还有谁能不爱上他。
而他,他想,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磅礴的美丽,他就愿意再一次相信,人心中尚有灿烂辉煌的东西。
那一刻他甚至愿意承认他心中怀有深切的仰慕与憧憬,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的被感动的观众。
如果没有在沢田纲吉身边再见到中也,狱寺也许会作为中原中也歌舞伎生涯中的剧迷而一直注视他。但之后在竹寿司离奇的重遇,却令这个银发少年一下子察觉到了对方身上炽烈而疯狂的气质……他被中原中也灵魂里炸开的火花烫伤了,那种携着铁锈味的风与尘令他迷惑:好像中原中也的身体里也住了位老灵魂,同里包恩一样。
狱寺在他面前一味保持沉默,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探询。就这样在余光中描绘一个人的轮廓描绘千百遍,他平生都从未有过,却在再见到他时,一瞬间天崩地裂。
所以刚刚狱寺才说,中原中也,你当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为什么要隐瞒十代目,”狱寺隼人喃喃,“你分明不是……”
“不是什么?”
中原中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银发少年霍然转头,才发现电话一直未被挂断。
然而仅仅诧异了一刻,狱寺隼人便很快冷冰冰地回道:“不是真心加入黑手党。”
“你有自己的私心,并不对十代目忠诚;彭格列对你来说只是个踏板、或者是垫脚石?无所谓。但是中原中也,你胡闹过头了。”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中原中也在电话那头无声笑笑,带着点儿无奈。他脾气素来不好,却很纵容这帮对他或友好或防备的孩子,然而终究是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帮孩子眼中他亦只是个地位相等的少年。至此,一切怀疑、接纳、审视与挂念,俱成了新奇无比的东西。
“我是有自己的打算。”中也抬眼,说道:“但就算是现在告诉你,你难道能阻止吗?”
狱寺隼人一时无话。
就他现在这个休养生息的状态,属实是没什么能耐去同人干架。但是很显然中原中也的回话也不符合他预想的场景,所以这人谨慎地思考了一会儿,板着脸回道:“……你在激将?”
“你都怀疑我的忠心了。现在别说激将,就是我背刺彭格列一刀都不算出格。”中原中也嗤了一声,昂起头,说:“你就等着瞧吧,作为第一个敢和我公开叫板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明白,野兽到底因何称之为野兽。”
他想起少年话中隐秘的感情:仿佛在二人的交际中,身为过路人的狱寺已被自己误伤,为此牵扯衣袖,久久不能挣开。为了这一份纠葛,他愿意去做一些本不屑于去做的辩解。
所以。
“所以,”中也轻声说:“对我来说,人生的第一要义,从来都不是无为的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