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钱荣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蹲在车边的背影。
是个女人,长发挽在脑后,曲膝伸手,从污雪中拾起沾了泥的苹果。
他觉出一缕熟悉,却想不起这份熟悉感来自哪里,直至看见对方的正脸。
几秒对视,江潮轻怔,范钱荣眼睛瞪如铜铃,仿佛也染上了口吃:“——是是是是你?”
那夜车站里,范钱荣问起应潭二人的关系。应潭闻声睨来,眼中疏淡,写的皆是“别异想天开”。
可如今应潭出事,打电话叫他来的,竟然是这位应潭曾明言“不在同一个世界里”的大小姐。
范钱荣深陷震惊,不知该有什么反应。江潮却已然起身,将最后一枚苹果放进筐内。
“应潭让我打电话给你,”她简洁描述之前发生的事,问他,“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范钱荣哪知道该怎么办。
依照他对应潭的认知,应哥在这种事发生时打电话叫他来,多半……多半只是想让他处理这留在街边的一车苹果,免得被城管打包拉走。
可女孩儿看他的眼眸中暗藏期冀,范钱荣死活说不出这样怂的话来。他思绪急转,“你让我想想——”
“呃,那几个来找麻烦的人长啥样啊?”
她一一描述,范钱荣绞尽脑汁回想,死活想不起来应哥什么时候惹上了这样的人。
直到江潮提起上回在酒吧里听到的那一段话。
“操!”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一拍脑袋,险些蹦起来,“是上次的那几个龟孙子!”
那天范钱荣就觉得那几个孙子认怂认得有点儿太快,还提醒越成功把那头奶奶灰染回去,省得在街上走着走着被人套上麻袋。
没想到被盯上的是应潭,他焦躁地抓了把头发,喃喃自语:“要是应哥没惹上桃姐,我还能找白老大的人来帮忙……”
江潮浅浅皱起眉,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讨债的吗?”
范钱荣骂道:“一群手脚不干净的地痞,成天干点不能见人的勾当,哪有这样混的。简直是道上败类!”
“……不能报警吗?”
“报警有啥用,这帮孙子最擅长的就是缠着人惹事儿,警察来了溜得飞快。他奶奶的,跟蟑螂似的。”
范钱荣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语速很快,“就算进局子待几天也解决不了问题,得背后有人,要不然就交钱平事……”
“操,上回那活儿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江潮不由得抿唇。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零散拼凑起应潭的生活,却没想到还有更多她难以想象的过往。
范钱荣拨通了个电话,走到车另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通又一通,夕阳渐渐沉下,隐寂已久的月光洒在她的脚侧。
有摩托停在路边,跳下来个人。那发色太过显眼,江潮稍稍回想,记起这是上次篝火晚会时应潭身边的朋友。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和范钱荣说话,围一起说些什么。他们时不时会看江潮几眼,视线满是探究。
“找着了,”范钱荣终于回来,“他们的老窝在万平台球厅!”
江潮抬眼。
手机屏幕上亮着空空如也的对话界面,顶端的备注是“江文生”。
她关了手机,一刹那仿佛如释重负,“我们现在过去?”
范钱荣愣了一下,“——你也要去?”
江潮微怔。
人被过往经历造就,江潮清楚知道她性格中不乏缺陷。
忧虑稍稍散去几分,她意识到自己的越界。
她与应潭没有任何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寻常人的好心,也该到此为止。
“……不,我不去。”她话音转开,“等找到人了,给我发条信息吧。”
一群少年风风火火地蹦上了车,那辆载满苹果的五菱货车也被开走。
车轮在积雪中留下辙痕,未驶出街角就又刹了车。
有男生扯着沙哑的嗓门,声音传出老远,“——那是不是应哥?”
江潮倏然转头。
担心已久的那个人披着昏暗夜色走来,将黑色棉服拎在手里,浓墨般的五官渐渐被街灯映亮。
刚褪去伤疤的额侧增添一处青紫,下颌角残留未能彻底抹去的血迹,眼尾勾着醒目淤青。
江潮眼睫轻颤,心尖某块沉甸甸的巨石仿佛终于坠地,张唇时吐出那一口紧绷已久的气息。
她看着他走到朋友身边,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弓着肩颈,姿态散漫不羁。
不算遥远的距离,安静的冬夜长街。
江潮将那一声声“应哥”听得分明,先前那位嗓子沙哑的男生攥拳锤向他的肩,问他怎么不接电话。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似是低低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偏了偏脸,朝她的方向看来。
“她啊?我一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捡地上的苹果,吓我一跳……”
几秒停顿,应潭扫了眼车内,探手勾起她落下的袋子。
他人高腿长,阔步跨过了车驶出的距离,迫近她身前。
她的面容倒映在应潭眼底,鸦羽般的睫微垂,丹霞般的唇轻抿,往日的温柔笑意散了个干净。
应潭喉口微堵,冷冽凉风穿过齿间,却化为尖锐辛辣的火。
看见她时心底刹那间涌起的情绪滋味难辨,又在此刻慢慢沉淀。他低眸,沉默地递出玩偶与苹果。
江潮伸手接过,错开他滚烫的指侧。
万般思绪交错,她来不及问一句“你没事吧”,无措地怔神。
她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立在这里与他的同伴等到天黑,想着该怎样让常人眼中堪称古怪顽固的举动化为合理。
但江潮不知自己的安静在他眼中是反常而无声的回避抗拒。
气息几乎窒住,应潭指节绷紧。
眼底那一抹色彩渐沉,与深渊般的无尽黑暗相融。他忽地扯唇,似是讥嘲淡讽,突兀开口时嗓音沉沉。
“怕我了?”
江潮下意识抬眼,“什么?”
应潭静默几秒,张唇时仿若染着血腥气,与满身未压抑的野性。
“怕我骗钱不还,怕我出手伤人。”
低哑嗓音落在江潮耳廓,仿佛沾染了一缕转瞬即逝的涩意。
“你都听到了。”
他弓身,稍稍伏低,挟着冷锐戾气逼近,又一次重复。
“所以,怕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