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沈郁离踉跄起身,扯过搭在屏风上的绯色外裳裹住单薄寝衣。烧退后的身子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絮里。
磬儿看着都怕她摔了,连忙又扶她坐了回去,转身从屏风后的柏木案上拿来张墨迹未干的笺纸,递给她看。
“北疆密报,世子冬月初六归京。”
铁画银钩的笔迹力透纸背。笔锋里裹着北地朔风的凛冽,又显出几分月下松涛般的从容。忽有穿堂风掀起笺纸一角,露出背面几行小字。墨色浅淡,像是执笔人添的私语。
“乖乖睡觉,切勿劳神。待你康复了,再与我说凤如居士。”
窗外日头渐高,满地银霜褪去。沈郁离攥着笺纸倚在窗边,晨风带着丝丝凉意扑在她发烫的脸颊上。而此时,萧弘已经去了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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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宁王府解禁之日,萧弘单骑出府。京中百姓纷纷奔走相告,夹道观望。镇北军暂驻于京畿的十万将士更是望其冠缨而士气倍增。
萧弘打马入营时,镇北军的白马战旗已经再次在校场上升起。营中“威武!”之声直冲云汉,声浪如出征的号角,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韩宗烈、韩宗耀兄弟俩一起迎了上来。他们身后的两人却是十分面生。
“这是圣上派来的窦文冲窦将军和葛玄瑛葛将军。”韩宗烈边向他介绍,边用铁掌大力锤着两人的肩膀,像是想把他俩当成钉子砸进地里。
“圣上突然把弟兄们交给我带,营里的军务太多,又是粮草军械,又是早晚练兵的,我这脑子实在理不清楚。”他说着,照着韩宗耀的屁股踹了一脚,“这小子就知道添乱,啥也帮不上忙。好在有窦将军和葛将军在,营中大小事务如今都靠他们。”
话毕,韩宗烈又是猛力一锤,直锤得两人龇牙咧嘴,碍于面子,又不好出声。
萧弘扯扯嘴角,干巴巴道了声“辛苦。”
窦文冲上前一步,冲他抱拳,银甲泛着冷光,与镇北军的玄甲格格不入。
“圣上体恤广宁王,特命末将等继续留任,协理军务。”
“那便有劳了。”萧弘应着,冲两人点了点头。
已经入了冬,接连几日阴雨不停使得京城更加湿冷。萧弘干咳两声,问道:“宗烈,将士们过冬的棉衣和火炭都备好了吗?”
韩宗烈挠挠后脑勺,“户部那边前两天来人说……说啥来着?”
葛玄瑛连忙接上话茬,“都准备好了,请广宁王放心。”
萧弘拢了拢狐裘,“今年好像比往年还要冷些。千万多留意一下,别出什么差池。”
韩宗耀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将军是不适应京城的气候吧。比起往年在苍州,京城虽然总下雨,也还是暖和多了啊。”
“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火气旺盛?”萧弘轻笑一声,望了他一眼。
韩宗耀讪笑着挠了挠脑袋。韩宗烈立刻咋呼着让他去查冬衣火炭的账目。韩宗耀刚一转身,他又把窦、葛二人往外一推,“这小子掰着手指头都查不明白数。窦将军和葛将军若是得空,还是烦请两位也一道去吧。”
等两人都出去了,韩宗烈在他们身后呲牙一比划,那架势,像是要拧掉他俩的脑袋。
“将军放心,营里一切如常。”他说着端起茶壶对嘴猛灌,“咱这脑子,跟薛半仙比是差了点。糊弄他俩,还不在话下。哥儿几个跟他们装傻,他们还当咱真傻。一天到晚拿腔拿调的,早晚给他砍成八段。”
“粗中有细,不愧是我韩大将军!”萧弘笑赞一声,扯过他的肩膀,“刚好他俩滚远了,我正有要事和你商量。”
说完正事,萧弘又问了几句营中近况,便让韩宗烈忙去了。目送着他走远,萧弘手抵着胸口又是一阵轻咳。今日回去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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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这个时候,苍州已经准备过冬了。临兴地处龙川以南,虽不比北地寒冷,到了这个时节,也已是满城落叶,处处都是萧瑟景象。
不是战时,营房里安静得很。房中只有齐怀安一人。韩宗烈来过之后,他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受刑时的情景一次次在他脑中回放,挥之不去。镇北军一向军规严明,萧弘初掌兵符时,为了整顿军纪,不止一次惩处过触犯军法的将士。他从没想到,有一日那刑鞭会落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那刑鞭会因自己而落到萧弘身上。雨中的一幕幕恍若噩梦,他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再想。
齐怀安很少提起,他曾有个亲生兄长,待他极好,可惜未到弱冠便死于战乱。从军时他还是个稚嫩的少年。表面上装得沉稳,其实心里害怕得很。小时候吃不饱饭,他身量又高,细长得像个豆芽。第一次踏上杀声震天的战场,午夜梦回,眼前全是残破的肢体,痛苦的惨叫。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他的战甲,手中的剑沉重地举不起来。无数刀光剑影迎面而来,他挣扎着无法躲避。有人轻轻晃醒他。梦魇散去,黑暗中他看到一个高挑的剪影,下意识叫了声“哥……”萧弘揉了揉他的头,递了杯水给他。见他渐渐平静下来,对他说了句“睡吧。”
那之后,齐怀安就和霍铮一样,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霍铮对此颇为不满,总和他嚷嚷。萧弘倒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自然而然的应着,仿佛真的是他们的兄长一样。而现在,阿铮不在了,自己怕是也没有再一次站在他身边的资格了。
屋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齐怀安猛然转头看向门口。隐约的交谈声传来,萧弘的声音十分好认,另一个听起来像是这几天照顾他的小医卒。他屏住呼吸,还是听不太清他们都说了什么。只有萧弘最后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这几日天冷……照顾好他。”随后那熟悉的脚步声又远去了。
背上层层叠叠的鞭痕早已不疼了,齐怀安却像又被抽了一鞭子,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栗。不知何时开始,有泪无声滴落。以前他也曾在宗烈笑话宗耀眼泪鼻涕泛滥的时候跟着起哄,惹得宗耀火冒三丈追着他打。而此时,他却迫切的想要宣泄。房中只他一人,就算哭出声来也没人知道。寂静中他倔强的一声不吭,双手紧握成拳,暗暗发誓,要回去,堂堂正正的回去,回到他身边那个位置!
冷静下来的时候,齐怀安撑起身体走出房门,不去理会身上的伤痛。天空中有大片灰色厚重的云,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如数道光剑,直入大地。他仿佛很久以来第一次抬起头,伸直了背脊,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几乎压碎他的重量忽然轻了几分。脚下依旧有路,有人在等他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