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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如居士不愧是凤如居士。东风一起,风势比预计的还要猛烈。没过多久,《碧血录》便被禁了。天子勃然大怒,几乎将京中的北辰卫全部派出去搜寻写书之人。可惜根本没人知道凤如居士的来头,翻遍了全城,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一国之君为一本话本如此大费周章,反而让世人更加确信,这书必有蹊跷。
与此同时,北疆急报入京。之前北辰卫在悬崖下找到的那具尸身根本不是魏王世子,真正的魏王世子沈行谨已在回京途中。人不仅没死,还带回了一件关系重大的东西,牵涉到二十多年前达钽人南侵时的一桩秘案。
这事一经传开,京中更是炸开了锅,有那消息灵通的当即嚷嚷了起来,“哎呀呀!凤如居士的写的都是真的啊!这魏王世子不就是那清海侯徐靖吗?!《碧血录》必是真有其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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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谨回京的消息传入临兴那日是冬月初四,距离沈郁离的婚期只剩不到两天。当日魏王府就迎来了天子口谕。
内侍监卢知年亲自来传的话,“陛下有旨,请魏王殿下和永安公主即刻入宫。公主既以帝女礼出降,合该从椒房启程。陛下体恤魏王殿下不舍与公主分离,特派老奴来接殿下与公主同往宫中小住。”
卢知年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然而沈郁离早已料到,皇帝被《碧血录》的风波和她兄长回京的消息扰乱了心神,这般安排,不过是要让他们父女二人入宫为质罢了。
接了旨意,沈郁离让磬儿和妙珠收拾了些换洗的衣物,便在她们的陪同下和陈大勇一起搀着父王上了宫中的马车。
宫城内,寒意更甚。皇帝特地吩咐将他们安置在庄宣公主出降前住过的昭华宫中。派去寻凤如居士的北辰卫似乎都被召回了。昭华宫四周都是他们的身影。为首那人三十来岁,腰佩横刀,一双鹰目与孙鹤行有几分相似。沈郁离站在廊下,目光淡淡扫过那人的脸,片刻后,又轻飘飘地移开视线,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卢知年紧随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许久未见公主,特地在建宁宫备了杏仁酪,说是想与公主说几句体己话。”
沈洵听了这话就知道没有好事,适时地一阵猛咳。沈郁离连忙和陈大勇一起将他扶进寝殿,又吩咐磬儿和妙珠好生照顾着。等一切安排妥当了,才转身对卢知年道:“卢公公久等了,我们走吧。”
卢知年连忙欠身,“公主请随老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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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她来建宁宫,是兄长死讯传来,她入宫哭求天子暂缓婚期。如今再来,这里已是大为不同了。
建宁宫前的白玉石板上覆了一层薄霜,走上去极易打滑。卢知年年纪大了,腿脚早已不那么利索,每一步都颤颤巍巍的。
“卢公公。”看着他的背影,沈郁离忽然停下脚步,叫住他,“天冷地滑,走慢些吧。”
卢知年愣了一瞬,随即连声应道:“唉……好,好……老奴谢公主体谅。”他说着,脚步果然慢了下来,像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嘴唇微微动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鼓乐声从建宁宫中传来,铙钹与丝弦交织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殿内暖阁炭火正旺,皇帝裹着厚厚的锦袍,怀中揣着雕花手炉,见沈郁离进来,抬手招呼道:“阿离,过来坐。”
沈郁离叫了声“皇伯父。”俯身一礼,顺从地走到天子身边,在他右侧的锦榻上落座。眼前临时搭起的戏台上正演着《碧血录》中那出《清海侯孤身赴危局,大雪夜千里走单骑》。这是故事中一个高潮环节,本该气势如虹、扣人心弦,可惜戏台上的“清海侯”战战兢兢,唱腔里体现不出一个“勇”字。铙钹骤响本该衬出单骑破阵之势,奈何司鼓腕力虚浮,一段急急风打得散漫潦草。
沈郁离扫了一眼戏台,未发一言。
皇帝开口问道:“之前的事情,阿离可还记恨伯父?”
沈郁离垂眸摇头,“皇伯父是天子,天子有天子的考量。阿离懂得。”
皇帝闻言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自幼任性散漫,这几年倒真长大了。”他说着打量起她,“你父王与朕有一盘棋,下了许多年,至今没能分出个输赢。不如你替他陪朕下完吧。”
说罢,他招手让人将红木棋盘端了上来。
沈郁离并不推辞,直言道:“论棋艺,我比父王差得远了。皇伯父要是不嫌弃,阿离可就献丑啦。”她说着轻轻捏起一枚黑子,似是将心思完全放在了棋局上。
戏台上的吹拉弹唱还在继续。
“这戏你看过吗?”皇帝问。
沈郁离摇头。戏她的确没看过,情节内容她却是一清二楚。
皇帝盯着戏台上的“清海侯”,眼神沉如古井。
“你哥哥这次能回来,实在是不易啊。”
沈郁离轻轻“嗯”了一声,手中棋子落下,并不多言,转头也看了一眼戏台。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要不要猜猜这清海侯能否把《碧血录》带回京城?”
沈郁离垂眸思索片刻,“故事里的大英雄都会马到功成,他一定能带回去。”
“要是他带不回去呢?”
沈郁离抬起头,与皇帝对视片刻后轻声答道:“那这戏编排得不好,写戏本的定要遭殃了。”
皇帝一笑,目光从戏台移回棋盘,指尖捏起一枚白子,缓缓落下。棋盘上的局势愈发复杂,黑白交错间杀机暗藏。两人边听戏边下棋,这一局竟不知不觉又下了两个时辰。不同于沈洵的谨慎周密,沈郁离的棋风变幻莫测,时而凌厉如刀,时而绵密似网,虚虚实实难以捉摸。论棋艺,她的确比不上皇帝,然而相差得也不算太远。她正年轻,两个时辰的对弈根本不算什么,皇帝却是累了。这局棋再下下去,胜负犹未可知。
又是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戏台上的鼓乐声渐渐弱了下来,那“清海侯”唱到了最后一段,声音已显得力不从心。
沈郁离垂眸片刻,放下手中棋子,轻声道:“皇伯父赢了,阿离甘拜下风。”
皇帝的目光在棋盘上停留了许久,唇边似笑非笑,似乎这个结局早在意料之中。终于他挥了挥手,语气中透着深深的倦意,“听说你父王病重,回去陪他吧。”
沈郁离点头应了,起身一礼,退到殿外,又在北辰卫的护送下回到了昭华宫。
见她回来,宋磬儿和董妙珠连忙把她迎进里屋烤火。不一会儿就听门口有人来报,说是皇后殿下得知公主入宫,特地遣了小信子带着两名宫女来给她送些点心。沈郁离从袖中取出那方凤令递到董妙珠手里,与她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吩咐让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