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书昭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阿豪拉着车子进了条胡同巷子里,巷子很窄,轮子在青石板上咕噜噜地滚着,若是对面来个人,便只能从黄包车上跨过去。
穿过这条小巷子,是大片大片的菜园,天黑了,零星的只能看见几个人影竖在田园里。
阿豪顺着贺书昭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那些是稻草人,三爷。”
也不知为何,贺书昭平复了不少,方才又砸锁又低吼的,倒让他觉得太过失态了。
再大的事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眼下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贺书昭长舒一口气,试图驱散心中的躁郁。
再走过这片菜园,终于在前面看见了间屋子,阿豪回过头,眼睛明亮,“三爷,我们马上到了。”
阿豪连人带车一起拉进了屋子里,晚上他一直把车锁在屋里,要是丢了这台车,他可什么都没有了。
贺书昭坐在车上,眼睛看一圈,就把这屋子看完了。
脚底下是发红的黄土,墙角摆着张看着不稳当桌子,上面有一个缺了嘴的茶壶和少了把手的杯子,唯一的蜡烛跳动着橙色的火焰。
里屋摆着一张床,床上的被单只搭下来盖住一半,贺书昭看到被单下面一层层撂起来的红砖。
这时阿豪掀开布帘从另一边走了出来,手上还端着盆水,放在贺书昭的脚前,又跑到里屋搬了条凳子出来。
“三爷,来泡泡脚吧。”
说着搀着贺书昭从车上下来,慢慢地挪到凳子前再坐下。
贺书昭抬起脚,正要放进水里,又听见阿豪喊了声“三爷”。
阿豪指了指贺书昭的脚,“您的脚心上有许多小石头,要挑出来。”
他倒是眼尖。
贺书昭想着,不然方才路上遇到,那黑漆漆的路,他又怎么会认出自己?
贺书昭这般想着,却见到阿豪涨红了脸,衬得那道粗厚的疤痕越发显色,“三爷要是不嫌弃,我帮三爷挑了便是。”
贺书昭一向是被人伺候惯了的,长腿一伸,便搭在了阿豪的腿上。
阿豪浑身一紧,脸上热得发烫,赶紧低下头,细心地替贺书昭挑开那些小石子。
“你每天早出晚归的,怎得就过成这样?”
阿豪低着头说道:“我这样过着,感觉也挺好。”
突然又抬起头,紧张道:“我从未想过三爷会来,不然,一定要让三爷舒坦点。”
说完又懊恼异常,自己再怎么努力,怕是连三爷一半的要求都达不到。
贺书昭却对这种生活态度颇为不满,“是你过生活又不是我,要我舒坦做什么。”
阿豪呐呐低下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又瞧见一颗小石子陷得深些,阿豪用了些力气,听得贺书昭喊了声“疼”,连忙収回手,轻轻地吹了吹,嘴上哄道:“已经好了,三爷还疼吗?”
说罢却不见贺书昭回话,一抬头,正看见贺书昭眉头微皱,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
阿豪连忙松开手,结结巴巴解释道:“三、三爷,是我、我不懂规矩了。”
贺书昭没再说话,把脚泡在了热水里,倒真是舒爽了不少。
阿豪又从怀里拿出方才买的鞋袜和药膏来,“待会三爷抹点药,这鞋袜也不知三爷穿得合不合脚……”
贺书昭接过鞋子,针脚和面料都细致非常,再看向阿豪脚上的鞋子,不少地方已经发了线,鞋面更是磨得又白又薄,只怕是再跑上几天,便会彻底报废。
阿豪心中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三爷一向过得是金枝玉叶的生活,这已经是他在百货店里买的最贵的一双。
方才挑石子的时候,三爷脚心的皮肤都那么细嫩,鞋袜是否太过粗糙,万一扎到了三爷的脚可怎么办……
“你这鞋子多少钱买的?”
贺书昭突然发问,阿豪老实答道:“八、八个银元买的。”
贺书昭虽然自己过的矜贵,但也知道寻常百姓生活清苦,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要知道黄包车夫拉一天都不一定能赚到一银元,何况还要向车行缴纳车份钱,竟然给自己买双这么贵的鞋子。
阿豪也太过老实,难怪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被他人戏弄也不吭声。
于是贺书昭开口道:“明天你送我过去,车钱和鞋袜药钱我会一并给你。”
“不、不用!”阿豪连忙摆手,“我不是要三爷的钱才……”
“行了行了。”
贺书昭不愿再多说,脚也泡得差不多了,哗啦啦从盆中抬起,阿豪见状,连忙拿着准备好的新毛巾包住贺书昭的脚,擦干后,又取来药膏细细地给贺书昭抹上。
擦完药,贺书昭穿好鞋袜,看着阿豪忙前忙后地铺着被褥,房内只有一张床,他不由问道:“你睡哪?”
阿豪动作麻利,一边干活一边说:“我睡车上就好。”
贺书昭点点头,就站在一旁等阿豪收拾好房间。
入夜,贺书昭生平第一次睡在红砖床上,窗外时不时传来蝉叫蛙鸣,空气都比平常清新许多,贺书昭的心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明天,究竟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