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每天傍晚一样,她和特瑞来到马厩,将马匹牵出来散步。在家中,除了父亲以外,他们都不怎么热衷于骑马。疾驰时那种轻飘飘的勃勃生气并不带给他们丝毫快意,反而令他们困惑恐惧。在这件事上他与母亲非常相似——恐惧——尤其是,在值得恐惧的事发生之前就已在恐惧。聪明的骏马似乎也颇感怀才不遇,一路上马蹄的声音节拍分明,十分沉闷。
灰白色的薄雾笼罩了格温切斯特山。空气中,只有最细微的声响传进耳腔——鸟类的号叫,溪水淙淙流下,风吹动野草与灌木。长霉的朽木与干裂的树皮散发清新的气味。这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像太阳不会因为星星的闪烁或是云层的遮挡而为之改变一样,一切都是他们所最熟悉的——家。莱雅莉微笑了,像是体会出了自然向她展现的友好的情谊,对于周遭事物,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莱雅莉的心中就滋生了这种情感,可是她自己却不知晓。
“空气多清新啊,特瑞。瞧,第一颗星星已经升起来了。”她发出愉快的笑声,指向晚霞过后,刚刚黯淡下来的天幕。
她说的不错,太阳还未沉下,可是西南方的天空中已经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莱雅莉站在弯曲的树木之下,一手牵着马匹的缰绳,头向后仰,以确认儿子跟上了自己的步伐。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庸俗的痕迹——雕塑般的宽肩,明晰的面孔。她很美,火红鬈曲的长发让她苍白高挑的形象看上去像一棵在风中着火的树木——白杨树——挺拔、耿直,冷冽,令特瑞忘记她是自己的母亲,或是她增长的年岁。
特瑞上前了几步,抓住她的手臂。她的存在就像荒野间的石头、树木那样纯属偶然,但是十分强烈。时间在他眼前展开,每个呼吸间的停顿都无休无止,或许他们牵着手,就这样过去了整整几个世纪。归巢的鸟在远方凄厉悠长地唱,他们目不能及的教堂开始敲钟,震颤着晚间的薄雾和泥土间植物的细胞。
“你相信我们能提前知晓命运吗,妈妈?”特瑞突然问道。
莱雅莉对他笑了笑:“就像梅吉那样?”
“嗯,就像她那样。”
“你真的相信她预言了自己的命运?”
“否则她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多离奇的事情来?”
莱雅莉突然哑口,然后,她的唇角慢慢浮现出笑意,一种疲惫的,半梦半醒的笑。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直到走出了树木的海洋,广阔的原野显出冷漠而克制的颜色。她将特瑞拉至马前,半鼓励半强迫地搀扶他骑上马,然后她自己轻松地跃上马背,用力一夹马腹,向它发出口令:“快跑!”
无需再催促马匹,它自己认得这片土地,竭力地向前奔跑,并且由衷地感到愉快与激动。风划过特瑞的额头和脸颊,他依然幼小的身体在马背上晃动,胸腔中灌满了凉爽的空气。可是他并不想为这自由飞快的运动感到喜悦,在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沉重的东西被锁链拴着,无法随着马匹轻快地向前奔跑。
莱雅莉从他背后环绕他的双臂放松下来,也不再紧握缰绳。特瑞感到母亲温暖的气息包围着他。她在他耳边,呼吸急促地说道:
“说起命运——我觉得——我们之于我们的命运,就像我们的马匹之于我们。我们精心照料它们,拿厚铁钉进马蹄,圈养,然后,阉割它们——”
她说道这里声音变轻了,似乎是为自己的措辞感到不好意思,不过她很快又接着说了下去:
“然后,我们用缰绳指引它们走上我们想要的途径。可是马匹不懂得这些,也不晓得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委。这是因为我们对于事物有着比它们更深的认识,以及,全然不同的目的——我们要去到特定的地方,或是运输某些物品。”
特瑞感到母亲的体温距离他远了一些——她一把拉住了缰绳。
“它只是屈从于我们,这是它们的天性。”她轻轻说道。在她刻意回避的视线的远处,四面旧围墙构成一个深红色的方框——那是格雷德斯奇村的玛利亚玛达肋纳教堂。几个星期前,玛丽得到邓弗姆林修道院的资金帮助,据说几个月后她将移居苏格兰。而她的监护人佛克萨神父也终于卸下看顾孤女的重任——并且,由于他年老无法履行职责,教区允许一名年轻的牧师在不远的将来协助他——确切的的说法是接替。
此时,佛克萨神父佝偻的身影徘徊在教堂的翼廊,像一只衰老的野兽在警惕地巡视自己活动的领域,有点惊愕地斜眼瞟向不远处那个不知敌友、令他困惑的某个存在——她的无拘无束,嬉笑戏谑似乎总在表明一种观点,这让他惊惶失措——那便是,他的苦修磨炼是愚蠢而无用的。
莱雅莉不复先前的快活,僵硬地勒紧缰绳,仿佛时刻有一双眼睛在观察她,而她对那视线亦十分戒备。马慢吞吞地跑过草地,脚步沉重,即使教堂完全消失在他们的视野,莱雅莉的手还拉着缰绳不放。
特瑞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在马背上回过身,看向母亲苍白的脸,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指节发白,立马颤动了一下,但是被莱雅莉用微笑掩饰了。
特瑞小声问她:
“那么,为什么我会诞生呢?也是因为你和爸爸屈从于命运吗?”
莱雅莉的手松开缰绳,轻轻触碰着小男孩的鬈发:
“出于心存侥幸——和盲目的希望。”
“什么啊?”
“我是由于心存侥幸,你爸爸是因为盲目的希望。”
“太悲惨了。”听到未曾预料到回答,特瑞低下头,小声抗议。
莱雅莉笑了,他们触碰着的身体传递着彼此的温度,还有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的理解——似乎他们之间全部的亲密和信赖,全都包含在那一刻了。可是莱雅莉灰色的眼睛中没有丝毫的笑意,不如说,她的眼神正透露着一种陶瓷般纯净而令人生畏的坚硬,并且,她灵魂中的某样东西亦像陶瓷一样,可以轻易破碎。
“这个家就是如此,纯粹的——非同寻常的悲惨,完全由谎言构建。”她在儿子鬓边耳语,“可是我们一起经历的时间不是谎言。如果你还能相信唯一一样东西的话,那么请相信你爸爸对你的爱吧。”
“那你呢,妈妈?”小男孩再次回头,颇为困惑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她的眼睛如此透明,好似人在幻觉之中看到的那样。
“我无足轻重。”
风迎面刮过,她那和她儿子如出一辙的红色鬈发如一片方巾般被掀动。暮色中,树叶的柄不停随风抖动,响声瑟瑟。
等待母子二人归来的米德兰之家中,那阵疾风恰好钻进未关严的窗户,令莱雅莉画架上覆盖的白布幽灵般飘动起来。
白布下,那片画布上只有殷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