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大宴在黄昏时分正式开始,在那之前,月华宫还有一场“自己人吃的”家常小宴。
花厅中,无念和千润在温玉的指点下布菜,忙得脚不沾地。盘中先后添了酥烂炖鸭子、酥烂荷香蒸牛肋,王后面色不虞地搁下筷子,却仍是毫无戒备心,接着与陈和靖谈论法阵之事,还要求“焱儿也仔细听听,好为将来继承大统做准备。”
要是澄王听到了这份笃定,估计又要躲在见不得光的角落老泪纵横了,这是一种与身份强绑定的娱乐活动。千润非常努力地克制住撇嘴,因为她发现,王后只是表面上忙于教导晚辈,余光却一刻也不停地在审视晚辈的两位附庸,她和无念皆是难逃一“看”。
无念只是没时间磨炼琴技,宫女最基本的行活,叫什么来着,仁义礼智信?这些人情功夫还是很到家的。像千润,再小心谨慎也免不得让碗筷互相碰撞,却看她若无其事地把难度很高的金丝燕窝——难度高在它是盛满了的一小碗汤水——举过头顶奉到王后眼前,就连身上新披挂的节庆珠玉都没发出声响。
顾及到宾客、环境以及受审视的身份,千润暂时找不到机会和王后单独聊聊——实话说,被高位者眶进眼里当中秋节过,单独聊聊的心思都歇了下去。
陈和靖接过无念盛来的一碗炒米汤,嘴巴却不能用来吃饭,即便这样也毫无怨言,还要依王后的吩咐为他的好外甥答疑解惑:“法阵的原理并不复杂,关窍全在确保仙力的稳定输入上……”
似是体谅不到这份牺牲,宁寰立马截断他的话头:“等战争一结束,这结界也用不上了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准则好像在这个花厅中行不通,以下犯上地呛了声,一个接着笑,一个接着打:“到那时候你会把‘仙力’还给人家吗?该怎么还,以及如何补偿、如何赔礼道歉、如何伏低做小,侯爷最熟悉这一套了,机会难得,不如教教我?”
千润一时有种感觉:对于长辈们的歪心思,宁寰好像并非一无所知,却错误地认为最该防备的是母舅,转而信任表里都不堪一用的父辈……该怎么说呢,混沌世的凡人年轻时一定会被孝啊悌啊的蒙蔽双眼,直到头颅被斩下来悬在城门上,才能看清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是这样吗?
墨斗从王后怀里探出一个脑袋,鼻子一动一动,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无念,好像想吃一口她手上的果子。无念瞥一眼王后的脸色,最后一次替主客添了酒,恭恭敬敬垂手退至一旁,隔空喂给它礼貌的微笑。
等宁寰发挥完了,王后才提醒道:“今日是本宫寿辰,你们两个讲话都客气点。”
感谢她还记得表面上的公平:“焱儿,别以为我就不追究你前天晚上的戏言了,太子妃还要继续相看,但我不会再考虑你的意见,等过了门,你自己和她培养感情去!”
陈和靖瞟了眼低眉顺眼的无念,趁机道:“殿下年轻,还不懂得解语花的好处,像我们无念,自小在家琴棋书画地悉心培养着,为的就是给殿下这般贵重人物红袖添香、分忧解难,恳请长姐再宽限一些时间,只要殿下慢慢地习惯身边有人服侍着,往后都好说了。”
宁寰笑道:“说到无念,还要感谢定远侯割爱呀,只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若分出太多心思给另外一个,便会忍不住苛待映雪,再小的后院,也讲求一个先来后到,母后,您也不是不明白我的心意,不如——”
“不如照映雪的模子再挑几个可心人吧。”做母亲的似乎总有四两拨千斤的本事,王后对他的诡辩一笑置之,还摆出从善如流的态度:“恰好今年从南边迁来不少难民,刚在新宁坊落户。”
宁寰讪笑一声,用荷花酥堵上了自己的嘴,那么陈和靖的嘴也终于解放了吃饭的功用。
千润却想起一件事来——新宁坊,也就是澄王府所在的坊市,那里离神佑门最近,是法术穹隆的南边缘。她分不清是因还是果,反正种种外部条件似乎都方便了澄王的幸福生活与远大理想……
于是把余光瞥向宁寰吭吭吃饭的后脑勺:汤虞国名正言顺、深孚众望的太子殿下哟,出生时招来凤鸟彩霞的,似乎另有其人啊?
嘻嘻。
宁寰只觉后脖颈一热,回头看千润时,又是那副下半张脸咧着嘴笑、上半张脸却载满了同情的表情,错误地把她的心思想浅了,便向王后求一份心安:“我看无念也忙活半天了,先让她们下去吧,大过节的,不必这么神经紧绷。”
王后没有第一时间发号施令,杏眼一抬、看向千润,却是忽然放软了语气道:“映雪,你身体好些了吗?你放心,下次焱儿再敢干坏事,本宫保证只罚他一人,别再动辄想着收拾东西回藏书阁了,啊。”
千润被她盯得汗毛直竖——这话又从何说起?她只知道开席前宁寰在寝殿跟母亲交待了些什么,却没想到她早上和无念的谈话也做了参考,论及可怕程度,这母子俩根本分不出高下。
宁寰侧过脸用眼角观察着她的反应,可能是千润太挂相,又一次对她的惊惧产生了需要安抚的误解,竟在长辈面前口出狂言:“咳,为我们姬氏一族延续血脉的责任也落不到你头上,因为都不一定落得到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