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清凉的声音入耳,度修仪上前几步,随便坐在无衣师尹的对面。隔着微弱的烛光,只见无衣师尹依然端坐着,手上紧紧握着自己的如意香斗,额上却有一处显而易见的伤口,显然,主人不曾好好处理过伤势,伤口仍在汩汩冒血。
“怎么回事?怎会有人贸然动手?”
“不受点儿伤,怎么平息众愤?”
无衣师尹倒是淡然,撒手慈悲却是隐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将白日的事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却是无衣师尹照常巡视国士林,国士林中却有人煽风点火,引了学子暴动。混乱之中,有的学子气不过便上手,无衣师尹便遭了殃,额上的伤口正是被书砸的。
“你这又是何苦?”度修仪想都不用想便知这是无衣师尹的杰作,无衣师尹虽不擅武力,没道理几本书也躲不过,不得不说,这个方法着实算不得太好,毕竟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得出来。
“人太多,躲不过去在情理之中,而且……”无衣师尹垂下眸,掩去一切心思,正是要所有人都能轻易看出来这是故意受的伤才好。
度修仪霎时沉默,无衣师尹也不再开口,任由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
曾经,度修仪,无衣师尹与楔子确实有一段高兴的日子,彼时逸轻舒尚未失踪,澈寒师尹也尚未离世,无论无衣师尹与楔子做什么,前面总还有逸轻舒和澈寒挡着。
那时,是真正的性情相交。
无衣师尹温和,却对慈光怀着一腔热忱,对于慈光弊病甚是在意,度修仪曾看过他写的策论,一字一句俱是为了慈光之塔。他天生便是要踏入官场的。
楔子疏离,却是将自己所有的热情都埋在了清冷的外表之下。若说无衣师尹在意的是慈光之塔,那楔子更在乎的便是黎民百姓。不过度修仪不得不说,比起无衣师尹,楔子的理念总是有些理想化的,或许他自己也清楚,所以从来不曾表现出分毫。
至于度修仪,他的过往一片空白,他的心中没有慈光之塔,没有黎民百姓,一切只为了自己。譬如今日这事,若是度修仪,他是决计不会为了这种事让自己受伤的,凭什么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换那些愚昧之人的理解?度修仪不屑于那些人的理解,自然也就不在乎。
而无衣师尹,他再怎么说自己不在乎,终究还是将这些放在了心上。
度修仪轻叹,朝着门外唤了一句:“撒儿。”
从前他轻易不出门,便是有事也是无衣师尹单独寻他,是以只知无衣师尹有这两个徒弟,却从未见过。如今他也算与撒手慈悲和一羽赐命熟悉了,至少他跟着师尹喊两个人撒儿和羽儿的时候,两个人即使别扭也能接受了。一听呼唤,撒手慈悲推门而入,但闻度修仪道:“你家师尹受了伤,还不快将药箱拿来?”
“可……可是师尹……”师尹似乎不愿处理伤口啊……
“可是什么可是?师尹好颜色,可不能因为这破了相。”度修仪睨了无衣师尹一眼,刻意放大了声音,无衣师尹眸色浅淡,丝毫不曾因此动怒。
反倒是撒手慈悲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度修仪说的话是在调侃无衣师尹,登时涨红了脸,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能说自家师尹不好看吗?要知道师尹不知道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呢,但是他能当着师尹的面说师尹好看吗?怕是师尹也会不悦,最终只能匆匆跑去拿了药箱。刚想为无衣师尹上药,无衣师尹却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不必,我无碍。”
撒手慈悲无助地看向度修仪,他是知道无衣师尹的,无衣师尹虽然温和,但有时候却固执非常,决定了的事就绝不会更改,偏偏楔子和即鹿都不在,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度修仪了。
度修仪自然是接收到了撒手慈悲求助的眼神,他一手托腮,冲无衣师尹挑了挑眉:“左右撒儿是徒弟,怎么?是怕在徒弟面前喊疼掉了师父的面子吗?”
无衣师尹挥手令撒手慈悲退下,这才回道:“不过小伤,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那什么才值得一提?
度修仪叹了口气,上前几步,开了药箱,二话不说便为无衣师尹处理伤势:“顶着这一头血,你是打算吓坏义妹吗?”
他突然的动作令无衣师尹一惊,不得不说,他们两人虽相识已久,却从来都是隔着距离,不似无衣师尹与楔子一般亲密,这般靠近多少令无衣师尹有些不适。尤其是鼻间萦绕着一股药香,很浅,远不及熏香浓烈,却令无衣师尹一阵不自在。
只是度修仪一提起即鹿,无衣师尹顿时沉默,连那些许不自在也放下了,由得度修仪为自己处理伤势。度修仪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向他说着近来镜水别筑的情况,其实他说的无衣师尹未必不知晓,只是现下说出来,却让无衣师尹不由得放松了下来。
“初儿很好,是个温顺的孩子,就是现在还不大爱说话,许是与我们还太过生疏……”
“义妹这些日子已不再哭了,我让言随天天给她喝着补药,再过不久就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妹妹……”
“她最近心情好了些许,天天琢磨着做衣裳,你有时间也去一回,别回头做了衣裳出来,没你的份……”
“有劳好友。”
无衣师尹如何不知度修仪的心思?也就是借此让他缓解缓解心情罢了……
“既言好友,何须言谢?”度修仪手脚麻利地收拾了药箱,同时又轻笑一声,他的心思到底不如无衣师尹转的快,无衣师尹这伤,却是伤得恰到好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无衣师尹是故意受的伤,一界师尹当众让书砸了头却不躲不闪,这是何故?
想必现在已有人愧疚难当了,无衣师尹的小妹如何,与无衣师尹又有什么关系?无衣师尹愿为此受了这种伤,可见其心里也是惭愧的。
不愧是无衣师尹,将人心算的够妙。
“待此事一结,我再去看她。”
“我便知晓。”度修仪脸上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所有人都说无衣师尹,可他分明还是从前的无衣师尹。最起码,对即鹿的爱护一如从前,他又如何忍心将风波带至即鹿面前?
“那我便扫榻以待了。”度修仪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起了身,“今日天色已晚,有伤在身,你也莫再处理公务了,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嗯。”无衣师尹低应一声,谁知度修仪又突然转身,在无衣师尹惊诧的眼光下,自怀中掏出了一颗糖:“试试吧!”
这……拿他无衣师尹当小孩子吗?
待到度修仪身影消失在流光晚榭之中,他抬手取出几份奏报,指尖划过上面的墨痕,又取了一旁狼毫,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张口唤了撒手慈悲进来。
撒手慈悲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糖,心里有些惊讶,面上也不禁流露了些许。无衣师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并不开口解释,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张纸,便将纸递给了撒手慈悲,清淡道:“查。”
撒手慈悲领了命便匆匆离去,徒留无衣师尹坐在一方光影之中,盯着那颗糖久久不语,他是不喜这些甜腻的东西的……
许久,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块糖,填进嘴里,说不出的甜味在嘴里蔓延,眉头瞬间便皱了起来,但他只是微微阖眸,最终仍是起了身,走至卧房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