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光之塔总是风清日和的,哪怕不复从前永昼。
然而,傍晚时分,忽而起了风,不同于往日的杨柳微风,这风来的迅猛,声势浩大,颇有些凶猛。狂风怒卷,竹林瑟瑟,香烟随风而逝。无衣师尹还打着棋谱,骤然起风,好似预示着什么。不过片刻,把守着流光晚榭的兵士一股脑涌入流光晚榭,将无衣师尹层层包围。
人群之中,无衣师尹手中仍拈着一枚棋子,面对此情此状,他神情不改,不为所动。随即,他轻轻放下了手中棋谱,一双眸淡然扫过在场众人。
“诸位这是何意?”随着他的视线扫过,一众兵士竟觉得不寒而栗,也有胆小的情不自禁地后撤一步,立马被人推回原地。
打头的将领清了清嗓子,道:“吾等奉公行事,还请师尹勿怪。”
“奉公行事?”无衣师尹低吟,“奉的是何人命令?又行的是何事?”
他不问还好,一问,那将领反而咧开嘴笑了:“自然是奉界主之令,前来送师尹上路。”
一声闷响,无衣师尹掌心棋子掉落在棋盘上,在棋盘上转了几个来回才停在了某个位置。
这一声似乎彰显了什么,那名将领好整以暇地盯着无衣师尹,唇边的笑容夹杂着恶意,化作了一头凶兽:“原来大名鼎鼎的无衣师尹也会怕吗?”
“生死之前,谁都会怕。”无衣师尹未曾计较那枚掉落的棋子,也未曾起身,“但吾乃慈光师尹,取吾性命,总得有个由头。”
“师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吾等自然冒犯不得,但界主乃一界之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将领一边回道,一边打了个手势,几名兵士忽而自其身后掠出,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无衣师尹便已身处挟制之中。另有一人迈着沉稳的步伐,端上一个托盘,托盘之上,是一杯酒与一柄匕首。这般配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早有预谋一词。
将领道:“吾知晓师尹是个体面人,便由师尹自行选个体面的死法吧!”
相同的一幕相继在慈光之塔数处官邸上演,不过那些人却没有无衣师尹这般待遇。一列列兵士径直冲入各处官邸,他们好似早有计划,一路上竟未曾受到多少阻拦,而是轻车熟路地找到此行目标,不过片刻,便将目标斩于刀下。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为这些人对府邸的熟悉感到不寒而栗。然而,注定无人看到这一幕,也无人发现这些兵士的真面目。
不久之前,古来明祚之内,界主本在听从狄叶汇报国士林近况。狄叶并不同于无衣师尹,有无衣师尹在,界主几乎可以当个甩手掌柜,所有的事无衣师尹皆可以打理的妥妥当当,何须界主多言?但是狄叶不同,掌管国士林这段时日以来,在界主的默许下,大小事宜他皆亲自前往古来明祚,一一向界主禀报。
很难形容弭界主的心情,但是他对外从来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老狐狸的心思可能连无衣师尹都无法猜透,遑论更加稚嫩的狄叶。
不过,狄叶自然不清楚这回事,他只是如往常一般汇报着。直到最后,狄叶面露迟疑,弭界主自然发现了他的迟疑,开口问道:“狄叶,你还有何事?”
“回界主,师尹禁足已有一段时日,界主……”狄叶的腰又弯了一分,显得越发恭谨,“界主可有打算?”
死一般的寂静无声蔓延在古来明祚,狄叶或许是知晓自己此言有多不合时宜的,但他还是提了。他永远无法否认他对无衣师尹的恐惧,这份恐惧源于曾经,这份恐惧令他对无衣师尹如鲠在喉,是以一日不处置无衣师尹,他便一日无法安心。
“吾已派遣溯渊调查,无须多虑。”弭界主回道,狄叶却听出了言下之意,是要他莫要多管闲事,也就是说,界主仍有意包庇无衣师尹?
这个认知让狄叶心中一沉,更是生出无限愤懑,无衣师尹究竟何德何能,可以得到界主如此庇护?界主如此信赖无衣师尹,今后他果真能比得过无衣师尹?
他知道,他输不起,以无衣师尹的智慧,只怕早已猜到一切。如果让无衣师尹成功走出流光晚榭,那败者,恐怕只有他狄叶。
他输不起,便只能赌。
“狄叶,你可是有何不满?”
界主的声音传入狄叶耳中,明明是诘问的语气,狄叶却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心中竟然生出了些许释然。他早该知道界主的态度的,却一直心存妄想,如今,这个妄想终于被打破了。狄叶缓缓直起身,挺直了腰杆:“是,狄叶不服。”
“狄叶,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弭界主斥道,哪怕是无衣师尹,也不敢在他面前显露不满,狄叶究竟是哪来的胆子?
若是换做从前,狄叶自然是没有这份胆子的,从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和师尹、和界主叫板,但是如今他不仅做了,甚至肖想着自己从前从来不敢想的位置——界主无为,不如便换个人来做。
“界主,您沉默得太久了。”狄叶喟叹,“您不问世事,放纵无衣师尹,令他大权独揽,肆意妄为。这么多年来,您可看见了?”
弭界主还不曾回话,狄叶便自顾自道:“他打压忠良,蠹【dù】害朝堂,您可看见了?”
“您看见了,可您置之不理,界主,您这界主之位坐的可真安稳!”狄叶冷笑,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如慈光之塔这般的朝堂,界主不理政事,自上任军尹、京尹离世后,便再无人继任军尹、京尹二位,界主竟也任由无衣师尹一人独揽政权,名为师尹,摄政已同界主,怎会令人甘心?
弭界主见他神态越发癫狂,心知事态不妙,还未及行动,便见狄叶又低低地笑了起来:“吾同您说这些算什么?界主既然无力管理朝堂,不如便请界主退位让贤吧!”
狄叶话音甫落,古来明祚侍从已是匆匆来报:“禀界主,古来明祚已被包围,众大臣……”侍从一个停顿,面色为难,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继续说!”
侍从急忙低下头,生怕自己被牵连:“请求界主退位。”
“界主以为,吾会是毫无底气地站在这里吗?”狄叶适时开口,语气中竟是充满轻蔑,“您以为,您对慈光之塔的掌控还是从前吗?”
“狄叶,你说师尹妄为,那你眼下又是在做什么?”弭界主冷声质问。
“界主无为,师尹奸佞,吾等臣子不忍见慈光之塔被如此蠹害。因而,还请界主下令处死师尹,并退位让贤。”狄叶拱了拱手,对着弭界主躬身一礼,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痴心妄想!”
弭界主不知道狄叶是从何而来的底气,但他绝不会因此退位,他在这个位置上呆了这么久,从未想过来开这个位置的时候。一道气劲携着无限怒火击向狄叶,却在狄叶面前被轻易瓦解。
“怎么可能?”弭界主不相信自己的一击被人如此轻易地挡下,好似有些不可置信,在他的认知中,他绝不可能羸弱至此。
“吾早已说了,界主,这已不是从前了。”狄叶眉眼含笑,悠然地起身,“如今的慈光之塔早已不是您的一言堂了,自然,您也不是当初力敌邪天御武的界主了。”
“界主这般不配合,那便难做了。”狄叶轻叹,他话语轻柔,下手却毫不留情。如同挑衅一般,那名前来报信的侍从眨眼间已尸首分离,鲜血喷涌,留下一地血迹。
倏尔,剑光闪过,剑势凶猛,狄叶躲闪不及,脸上被划出一道伤痕,一瞬间,伤口沁血。狄叶后知后觉地抚上伤口,抬眼望去,阴影中,一人缓缓走出。未待他反应,那抹身影眨眼间便已至身前,狄叶也顾不得脸上伤口,被迫同那抹身影缠斗。
但他本就不擅武力,方才能抵挡弭界主一击,也不过是占了早有准备之便,现下当真与人动手,颇有些力不从心。
况且……
缠斗之中,一剑、一式似有无尽寒意,狄叶旋身避过,错身一刹那,竟从这抹身影之中看出了些许熟悉感。这个念头甫涌上心头,他心中一震。
再出手,已是带了试探的味道。
一旁围观的弭界主冷眼觑着二人争斗,竟也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而是束手旁观,好似完全不曾顾及自己现如今的状况。
蓦然,一道身影自外飞入古来明祚,直向弭界主。弭界主隐于光球之后,十分灵巧地避过了这次袭击。他若无其事地扫过那道身影,不过是一名守门侍从,看起来受了重伤,但下手之人好像刻意留了他性命,那倒也不值得多加关注。他望向来处,一瞬间,弭界主显得有些震惊:“是你?”
言随提着剑一步一步踏入众人视线,剑上鲜血淋漓,随着他的行走,血珠不住自剑锋滑落,看得出来主人此前曾经历过恶战。他并不搭理弭界主,一边走着,一手结着印,手势繁复,但他的速度却是极快。此时,那柄剑已然诡异地褪去血腥,全然看不出方才的模样,那只结印的手不顾疼痛,握上剑锋,划过剑身,直指剑尖。
弭界主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恐慌,低喝一声:“退!”
凛收到命令,身形一顿,狄叶趁势而上,一掌击向其心口,逼得凛不得不后退。同一时间,言随已行至自己目标之地,眼前场景早已在他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如今可谓再熟悉不过。到了自己的目的地,执剑之手用力,狠狠地将那柄剑插向地面。
剑身破土而入,深深扎根土中,刹那间,整个古来明祚地动山摇。古来明祚多长柱古碑,其建筑亦是居高而建,现下逢此,更是摇摇欲坠。那些曾令弭界主无比自傲的先贤古柱、彰显着其地位的方台,随时可化作夺人性命的利器。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见到言随赶到,狄叶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口却是指责:“你太慢了。”
“大人能为通天,如今不过是多拖延一段时间,理应不成问题。”言随淡道。只是这话却让狄叶没来由地一哽,旋即就是羞恼:“莫要废话,还不继续!”
言随瞥了他一眼,并不多言,只是抬眼望着古来明祚,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汹涌。权势,只有握住至高无上的权势,才能留住他想留的人,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而如今,权势就在他眼前,唾手可得。
他垂眸,他厌恶古来明祚,厌恶流光晚榭,厌恶弭界主,厌恶师尹,厌恶剑之初,厌恶一切一切挡在他和先生中的人、事、物,如今,是该好好清除这些令他厌恶的东西了。用先生教他的东西,去摧毁他厌恶的东西……
“拦住他!”弭界主好似看出了他们的企图,近乎气急败坏道。他这么下令,哪怕凛身上伤势再严重,也只能提起精神,袭向言随。未及他近言随之身,狄叶已将他拦下,弭界主此时也不复之前袖手旁观的态度,数道气劲接踵而至,狄叶错步转身,虽然他及时反应了过来,仍不敌这气劲之强,身上被划出数道伤口,令他十分恼怒。
另一边,言随手上再度用力,那柄剑又被按入地中一段,几近全身没入,以剑身为中心,地面崩裂,裂纹迅速延伸向四周。狄叶见状,顾不得凛之攻势,匆忙闪身至言随身后。言随瞟了他一言,并未多言,而是轻轻扭动剑身,随着他的动作,四周高柱、石碑、高台应声而碎,碎石滚滚而来,弭界主与凛只能匆忙闪避。
令人惊异的是,碎石完全近不得言随两人之身。言随此时此刻单膝跪地,他这番动作看似简单,实则极耗心力,毕竟古来明祚看似普通,实则受慈光之塔先贤庇佑,这些石碑、高台也不是那么好拆的,再加上,他原本就被殢无伤重伤,虽然恢复了些许,终究不及强盛之时,好在他也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毁了这些,古来明祚地气已然流失,从今往后,古来明祚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地界。
他最是记仇不过了,狄叶与他说过,弭界主曾试图利用先生威胁师尹。这些人,果然一样的令人厌恶。
看着两人闪躲的模样,言随唇角缓缓扯开,这个时候,无衣师尹也应该上路了吧?
方才想到这里,言随就止不住低笑,很快了,过了这几日,他就可以去接回先生。届时,无论先生如何责怪,他都一一受着,只不过,从今以后,谁也别想将他们分开。
弭界主的指责声充斥耳中,言随不闻不问,倚着剑缓缓站起了身,他也该去看看无衣师尹了,看看无衣师尹的尸体。
无衣师尹向来瞧不起他,可最终,还是败在了他的手里。
然而,他才刚刚站稳,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言随握紧剑,转身望去,一刹那,忽起惊变,局势瞬间变化,他和狄叶已然被人包围,长枪封住两人脖颈,逼得两人不得不屈膝跪下。
而后,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无衣师尹手持如意香斗缓缓踏入古来明祚。此时,古来明祚已几近全毁,见到古来明祚乱象,无衣师尹眸色一沉,他抬手做了个手势:“带走!”
两人似乎已经失去了反应能力,任由兵士将其强行拽起,押解着两人离去。
旋即,无衣师尹冲着弭界主躬身一礼,举手投足之间依然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师尹:“古来明祚已毁,劳请界主暂往流光晚榭。”
“可。”弭界主心中仍有恼怒,他看着破败的古来明祚,更是怒火丛生,“无衣,你需给吾一个交代了。”
莫名其妙被扣了一口锅,无衣师尹倒也没反驳,只是再度冲弭界主欠身:“此番是无衣思虑不周,令界主受惊了,无衣定会给界主一个交代。”
“那就好。”弭界主也不再多言,只放手交给无衣师尹,自己带着凛先行离去。
无衣师尹留在原地,望着破败的古来明祚,言随那一番动作后劲不小,大地依然在震动。许久,他轻嗤一声,倒是他小瞧了言随,或者说,小瞧了度修仪。
万千思绪在这一瞬戛然而止,度修仪啊……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此番,你又该如何抉择呢?
或者说,你还有命回来吗?
无衣师尹缓缓抬起头,低吟:“吾等你回来……”
转身,衣衫翻飞,无衣师尹仍有自己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