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刻意做了那一场戏,看起来,当时倒是唬住了师尹,但只要师尹事后细想,便能察觉出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届时,怕是师尹也是会动怒吧?
可是,那又怎样呢?到底,昔年救命之恩,度修仪早就还清了吧?
度修仪轻声笑了起来,渐而转为痛快大笑,一旁霈云霓被他忽然的大笑吓了一跳,细细望去,度修仪神态竟然隐隐有些癫狂,完全不似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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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光之塔的夜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许多年前,无衣师尹曾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看着日升日落。金乌缓缓沉入地底,带走了白日的繁华,随即便是一望无尽的夜。他漫步于这样的夜中,慈光之塔的人花费了许久的时间来习惯这样的夜,直到那时,他看到万家灯火——怎么能习惯呢?
习惯了永昼无夜,习惯了光明,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去习惯这所谓的夜呢?
无衣师尹为自己点起了烛火,告诉自己,他要扫清这黑暗,要还慈光之塔永昼。
于是,后来,那盏烛火便是他对黑夜永恒的记忆。再后来,似乎每一个错身、转身都伴随着烛火摇曳。黑夜,似乎总代表着一些无法言说的回忆。
他挪到窗前,开了窗,茫茫夜色,衬得月光越发皎洁。无衣师尹轻易就看到了隐于翠竹之中的琴,那把琴的来历——他记得太清楚了。故人已去,这把琴,应当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无衣师尹强行运气,想要毁了那把琴,最终,不知是伤势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还是泄了气力。他缓缓阖眸,似乎不愿看到什么。顿时便陷入一片黑暗,他忽而想起了那场梦。
那场梦,于度修仪而言是一场梦魇。他在无边血色中瑟瑟发抖,只有无衣师尹才是他的救赎,只有无衣师尹才是他的依靠。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该有多好?
不过,那场梦,无衣师尹想到了那一幕幕飞速闪过的画面,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永远无法停止自己的怀疑与猜想,度修仪,究竟是什么人?现在,大概没有人会给他答案了。
“阿兄醒了?”
即鹿推门而入,只看到一片黑暗。无衣师尹身上的伤早被妥善处理,只是到底有碍行动。然而,无衣师尹恍若未觉,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一个伤患的自觉,就那样静静地靠着窗户,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伤口已然崩裂,一旁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瑟瑟冷风无情地灌入屋中。
即鹿皱了皱眉,又退出去,唤了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来为无衣师尹处理伤口,深夜的流光晚榭陷入一阵兵荒马乱之中,而在此过程中,无衣师尹始终闭口不言,任由旁人摆弄着自己,他的目光换换聚焦在了被人点亮的烛火之上。
直到流光晚榭复归于平静,无衣师尹被扶着坐在了桌后,即鹿令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退下,坐在了无衣师尹身前。
她道:“阿兄伤势渐转,那吾也可放心了。”
无衣师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好像终于回过了神,低声问道:“你也要走?”
“阿兄,我一直感谢你。自父母离去,多亏阿兄,我才能有今日。我心知阿兄对我的疼爱,即鹿一直感谢阿兄。”即鹿缓缓伸出手,将无衣师尹的手包裹在掌心之中,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阵寒冷,但她大概不知道,她的话才是最令人心内生寒的,“可是,阿兄,我不想一直做无衣师尹的妹妹……”
“我是即鹿,是阿兄胞妹,亦是阿兄花费心力培养出来的即鹿,我理应拥有比慈光之塔更广阔的天地,阿兄,你说是吗?”
一时之间,无衣师尹竟然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愤怒,但最终皆都化作一声诘问:“你觉得慈光之塔困住你了,是吗?”
“是。”即鹿未曾有丝毫犹豫,坦然应承,“于阿兄而言,慈光之塔是值得献出一生的地方,是一生归宿,可于我而言,慈光之塔是囚笼,我在此间,过往便永远会纠缠着我,束缚着我……”
即鹿并未说下去,但他们都懂话中深意,无衣师尹淡道:“旁人说出此言,是要承受代价的。”
“可是我相信,我的兄长不会因此治罪于我,阿兄,对吗?”即鹿的目光中全然是对无衣师尹的信任,哪怕一路至此,见过太多不堪入目,见过太多肮脏,她依然信任着自己的兄长。
无衣师尹……无衣师尹又怎能愧对这样的信任呢?他终于明白了昔日殢无伤的心境。
白蝶纷飞而至,任其翩然离去,又岂是没有将其困于掌心的手段?
——只是不舍罢了,不舍其于掌心凋零,不如放其离去,广阔的天地才是任由其展翅的地方。
“以后,莫要让吾发现你对慈光之塔不利。”
“慈光之塔是吾的家,吾怎会呢?”即鹿笑道。
“那你便走吧。”
无衣师尹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即鹿一怔,才领悟到他的意思,竟是不由得失笑,她的阿兄,总是如此,是怕反悔吗?但总归,已经行至此步,早已没有退路了。
大概在更早之前,他们都没有退路了。
哪怕她一次又一次地怀念曾经,也无法掩饰破碎的现实,他们回不到从前,今后,也终将异路,心头陡生一股酸涩,眼角沁出了泪珠,被即鹿一点一点拭去。终究,还是要体面地告别。
无衣师尹看着眼前的女孩,哪怕她早已生子,哪怕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女孩,但在无衣师尹眼中,她依然还是当初那个躲在兄长身后祈求庇佑的不谙世事的女孩。
恍惚间,这个女孩与之前那个青年的影子重合到了一起,同样地伏身叩首,同样的话:“望今后师尹多多保重。”
随后,是同样地转身离去,丝毫不曾回头,仿佛未有丝毫留恋。
无衣师尹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告诉过自己无数次,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他以为他早已不在意,他以为他早已习惯了,可每每到了这一刻,还是会感到刻骨之痛。
“师尹。”
一羽赐命与撒手慈悲再度闯入房间,或许是受到了即鹿的命令,也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但都不重要了。
无衣师尹沉默良久,竟也未曾发现一羽赐命与撒手慈悲之间的眉眼官司。片刻,他拿起了一张被掩埋在重重公文之中的纸,撒手慈悲立马上前接过那张纸。
“宣告各地吧!”无衣师尹的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疲累。
一羽赐命与撒手慈悲凑到一起,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全境通缉度修仪、言随师徒,凡遇此二人,格杀勿论!”
是一纸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好的通缉令,甚至,已经盖上了师尹公章。
“师尹,言随已经死了……”一羽赐命犹疑了一下,还是出口提示无衣师尹这个事实。当日众目睽睽之下,言随死在了度修仪怀中,这是不争的事实。
孰料,此言一出,无衣师尹反倒是笑了,当日,大概还是伤的严重了,无衣师尹竟真的以为度修仪杀了言随,是以怒急攻心,直到从昏迷中醒来,他才恍然惊觉,怎么可能呢?度修仪怎么可能愿意杀了言随呢?
他的这位好友啊,明明怕极了杀戮,更何况,那个人是度修仪付诸心力去培养的徒弟啊,是度修仪不惜与无衣师尹决裂也要维护的徒弟……
“你们无需多问,按照吾吩咐的去做便是。”无衣师尹并未有向两人解释的意思,只是强硬地吩咐道。按照以往,他说出这句话,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便该直接去做了,但是这一次,还是不一样了。
“师尹,吾等正要禀告,日前,杀戮碎岛放出消息……”一羽赐命有些迟疑要不要说出那句话,但无衣师尹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眼神如刀,一羽赐命一个激灵,不敢再有隐瞒,“杀戮碎岛已许度先生客卿之位,如今,度先生正居于杀戮碎岛。”
沉默于房间之中无声蔓延,有时候,实在是命运无常。百年前,度修仪代表慈光之塔出使,与杀戮碎岛大殿之上挑衅雅狄王,随即全身而退,由此扬名四境;百年后,度修仪离开慈光之塔,摇身一变成了杀戮碎岛的座上宾。
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已不敢去瞧无衣师尹神色,这其中,只怕最难受的便是师尹。
许久,一声轻笑飘入两人耳中,无衣师尹道:“那便毁了吧,你们先下去。”
师尹下令,两人自然遵从,他们自然知道师尹要毁的是什么,故而带着那张通缉令便要退出房间。
期间,一羽赐命心有所感,悄然回头,只见无衣师尹伸手探向那簇微弱的烛火,将其笼在掌心,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痛楚。那簇烛火在他掌心跳跃。而后,无衣师尹好似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眼望来,一羽赐命莫名感觉师尹与从前好似有什么不同了,匆忙回过头。
房门渐渐关闭,只是,一羽赐命到底还有些担忧,再度回头,只见房中彻底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