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解脱,而是懦弱。”严厉的话语在碰触到归柳公子眼神的一刹那顿住,枫岫主人似是看到了蕴含其中的哀求。
如果说曲怀觞还在尝试一步一步地接近那颗脆弱敏感的心,如果说曲怀觞还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眼前人的些微自尊与颜面,那么枫岫主人就是在不顾一切地剖开他的外壳,非要他露出内里所有不堪,非要他将所有都暴露在外。
倘若眼前不是枫岫主人,只怕早已遭遇他的反扑。
枫岫主人也懂这个道理,若按他的计划,他要彻底剖开层层皮肉,去看这个人的心。然而,在哀求的目光中,他到底是心软了,不忍再逼,只道:“好友,佛缘难得,不必硬求。”
“话至如此,你又要我怎么办呢?”归柳公子有些许无奈,或许他该庆幸,枫岫主人还给他留了些许体面。
“活着,好好地活着,没有人是该死的。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你所渴求的,总会拥有的。”枫岫主人抬手,随意洒下一杯茶水,水渍瞬间渗入泥土,只留下些许微末痕迹,“过往早成云烟,此界此处无故人,此时此刻无往事,是以,休要自缚其身。”
“如若真有你说得那般轻巧,该有多好。”归柳公子失笑,他能领会到枫岫主人的意思,可一个人数千年的思维,怎么可能被只言片语扭转?
哪怕是被曲怀觞打动,哪怕是被枫岫主人说动,哪怕他交出了所谓的第一份功课,可实际上他依旧不愿踏出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囚笼。
更何况,他不仅是不愿,也是不懂。他早已在时岁消磨中失去了主动的勇气与能力,失去了正常的与人相交的能力,还有除此之外的许多许多。他早已拾不回当初的自己了。
“可你现在,有我们。”枫岫主人气定神闲,眼眸之中,蕴含着令人难以拒绝的坚定,“我们会帮你。”
“譬如?”
“第一步,学会放手,如何?”
在归柳公子震惊的眼神中,老神棍破天荒地上手薅下了自己羽扇的羽毛,轻轻一吹,那片羽毛随风飘荡,不过片刻,悠悠落地,落在他们肉眼可见之处:“能飞的,就让她多飞一刻,总归,逃不出你我视线。”
这可真是……
归柳公子有些哭笑不得,也算是枫岫主人下了血本了。对方都已做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应允,好像也太过分了些,况且,枫岫主人说得很有道理,不是吗?
“可。”简单一字,却让枫岫主人的笑意再也止不住,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知道,归柳公子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这一放,不仅是尝试放开对霈云霓等人的过度掌控,更是对自己的释放,他终于开始学着放弃那些无谓的追逐了。
“那么,第二步,交些新朋友,又如何?”
枫岫主人笑眯眯地掏出来一张纸,推至归柳公子面前,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月明湖。”
“是要我交朋友,还是去迎敌?”
他早已从疏楼龙宿处得到消息,他欲寻之人连同罗喉一同被封印在月族,而月明湖,正是进入月族的必经之地。
为了寻人,解除月族封印势在必行,而月族却有守护封印之责,也就是说,某种意义上,他同月族立场相对,倒也称得上一句敌人了。
“月族,岂堪为好友之敌?”枫岫主人对眼前人的实力有十分的信心,他也并不意外被人看出自己的打算,毕竟,他也没有想过隐瞒,“吾是盼望好友交些新朋友,当然,吾亦有私心,这一私心,是为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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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之上,疾风劲扫,正是夜静无声之刻。只见数道黑影幻化,再临月之国度。
“依照计划,分头行动。”随着闇影魑首一声令下,众人随即兵分两路,迅速离开,不见踪影。
而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方僻静空间中,萤光残弱,辉映参差尸骨。鬼火明灭之中,一道诡魅人影若隐若现。
他信手捏住翩然而来的蝴蝶,低声笑道:“感谢我吧!只有我,才能替你们索然无味的生命添上精彩的死亡。”
旋即,手一翻,那只可怜的蝴蝶由此坠入火中,瞬间化作飞灰。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反而大笑起来。直到笑够了,才化作一团光向一个方向离去。
而在他们都离开后,一道人影也缓缓出现在旷野之中,幽微萤火中,他步伐轻盈,宛如漫步云端一般悠闲自得。正是归柳公子。
乘着闇影魑首一行人的东风,他倒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月族领地。
直到行至阴森鬼火处,归柳公子徐徐站定,他并未多加行动,反而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罗喉复生,势必对月族采取行动。好友,吾需要月族自罗喉怒火之中活下来。”
枫岫主人可真是给他找了个大麻烦,罗喉复生,一方面是仇恨,一方面要立威,无论怎样,月族必然要当那只挨刀以儆猴的鸡。这种情况,不是他们要保就能保的。
不过,难得枫岫主人如此直白地求助,他也确实不好拒绝。更何况,归柳公子早便有心来月族看看。只是之前顾及枫岫主人另有考量,不愿让他为难,才未曾行动。如今枫岫主人松口,也是好事。
他不顾周围环境,蹲下身,注视着眼前跳跃的火焰,方才,一只蝴蝶在这里被烧作了灰烬。
“可怜。”归柳公子轻叹,脆弱的生命,落入他人掌心,就只能被肆意践踏。强者不会顾虑这样的生命,在强者眼中,脆弱即可为罪。所以,指望他人保护,永远是最下乘的做法,只有己身强大,才是永远的立身之本。
不过到底,可怜,可悲。
他随意扯过一旁野草,多谢霈云霓往日的那些小情调了,野草在他指尖穿梭,不多时,一只看上去卖相还不错的蝴蝶便出现在了他眼前。随后,被人小心翼翼地挂在了一旁的树上。
归柳公子这才唤出两只剑灵,为他们指定了一个方向。
“你们且跟去探查情况,结果传信予我。事后,去寻云霓。到回来之前,你们皆听她行事。”
月来醉还想说话,却被留水烟扯了扯胳膊,他只能忍下,跟随留水烟离去。
而归柳公子则整理了一下衣摆,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循着之前所窥方向及些微气息,他紧赶慢赶,倒应该算是赶上了——新骨躺在路边,四处传来的烟硝气证明着此战甫结束不久。
“这便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吗?”归柳公子抬眼,又看见了森森鬼火,仿佛一双眼睛一般,飘在他身侧。
他没有将这团鬼火放在心上,视线凝聚在两具尸骨上:“为忠诚献身,也算可敬。”
一点金光自指尖飘向两具尸骨,瞬间燃起熊熊烈焰。
忽而,一阵冷风袭来,火焰随之摇曳,倒映在地上的影子颤颤巍巍地见证着眼前之事——眨眼之间,一道人影袭来,而归柳公子却并无反抗之态,任由对方利掌掐住自己脖颈。
“你是何人?一路跟踪,有何目的?”
“别这样激动,你应当能看出,吾没有恶意。”被人捏住命门,归柳公子也不见慌张,“你看,吾不是还帮你了吗?”
“多此一举!”那人冷哼一声,旋即嘲讽道,“一边说着可敬,一边毁尸灭迹,可见虚伪。”
归柳公子对这种评价适应良好:“你不是第一个说吾虚伪的人。”
“吾可以做第一个杀你之人。”
“别冲动。”归柳公子似模似样地劝解道,而后,像背书一样交代了自己的来历,“吾名归柳,随意你怎样喊。此行前来,是来交朋友的。来,告诉吾你叫什么,我们也算是朋友了。”
这种自我介绍放在哪里都是相当炸裂的。
“将死之人,不配得知吾之名号。”
“你真固执。”归柳公子长叹一声,“吾交代,有人给吾布置了一个任务,要吾来月族交个朋友。你是吾来此遇到的第一个,权当帮吾一个忙啦。你帮吾,日后吾亦会帮你。江湖事多,多个朋友好办事嘛。”
“吾不需要朋友。”
话是这么说,那人却放下了自己的手,看着归柳公子瞬间咳出声,也没多动作,冷声道:“火狐夜麟。”
“无论你来月族是何企图,吾之双眼会始终注视着你。”
啊这,倒也不必如此,毕竟他是要一直跟着人的,不然,不好完成枫岫主人交代的任务。不过,归柳公子看了看火狐夜麟,面具挡住了一切,但是,他本能地察觉到,眼前人心情不好,那这话还是不要说出来气他了。
反正,他到后面就会知道的。就是到时候可能会更生气?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总归车到山前必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