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拖着咱家这副残破之躯去了宫门,穿着官服的差役正在张贴告示,咱家那不识字的‘父亲’只顾拽着官差询问还宫内还收不收小宦,却被告知‘当今圣上明令禁止百姓私用宫刑,违者重杖四十’,咱家的‘父亲’被那官差活活打死在宫门外以儆效尤!”
“咱家那年十四,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子,亲手卷了席子,将他丢进了死人堆里……”
他怪笑两声又道,“所以,大人可能从中体会到父母爱子之心吗?大人若是我、大概只会问一句,那是什么劳什子?”
说罢,只瘫倒在地上望向灰霾天空,阴恻恻自顾自笑了起来。
未曾想到他会突然说起他少时之事,齐衍舟听罢一时间竟有些哑然。
可转念又想及霓梳体无完肤的样子,想及那十四具被埋于地下的稚子枯骨,想及胡芝华,想及她二哥……
心中怒火重燃。
他的痛苦,他们可曾参与过半分?
竟因此要遭受如此非人折磨,毁了多少无辜者的人生,只因自己受过磨难,便要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不幸么?
她不能苟同。
齐衍舟:“是以你如今所作所为,皆是将从前经历过的事情加诸在他人身上?”
她声音冷冽而有力,“真是荒谬!你经历的这些,可有一件是这些稚子孩童所做么?同样是无辜遭难,他们与十四岁时的你有什么区别?换而言之,你如今所作所为与那时残害你的父母,又有什么不同?”
见他避而不答,齐衍舟又斥道:“你经历过苦难,本应比他人更明白无辜遭难者的感受,可你却以此作为残害他人的借口。他们有什么错?要因你父母犯下的错事受此折磨。”
那老头听到此处忽然瞪大双眼,眼中闪烁着疯狂与怨毒:“错?他们有什么错?错就错在他们投胎在官宦人家!错在世道如此不公!”
他狂笑,“只因他们出身勋贵,咱家家贫,就活该受折磨吗?既然咱家承受过,那他们又为何不能?哈哈哈哈……”
齐衍舟看着面前已近乎疯癫之人,只觉他虽还活着可整个人完全被仇恨驱役,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她默然片刻后才道:“我之前还有些不明白,为何方才你会将那段往事讲出来……”
“或许,是你希望有人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吗?”
她眼神中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忍:“这世上不是只有你曾经历过磨难,也别指望任何人会去理解你的痛苦。”
“且,从你将屠刀对准这些无辜稚子时,你便只单纯是个恶人了……”
“而恶人,死掉就好了。”
她背对着众人,只以一身削瘦之躯于一众红衣缇骑前卓然而立,因而只有那白发老者能看清此刻她清隽面容上浮起的狠戾神色和最后那句无声言语的唇形。
他呆愣几秒后先是笑出了声,那笑声声嘶力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听到最后竟如同痛哭。
可突然他又停滞狂笑,望着齐衍舟面上那一瞬而逝的狠戾神色,入定般出神道:“你……你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派你来索咱家的命?”
说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便奋力向前一挺身子,可四肢筋脉都断了,只能在地上狰狞道:“齐衍舟……对!你也姓齐!齐明是你什么人?是他派你来索我命是吗?”
多年前她已打听过家中两位兄长下落,只探得二哥齐明没入教坊司后成了乐户,辗转沦落此处,虽心中已知晓个大概,二哥曾落入此人手中,而后惨死他人床榻之上……
可骤然听得此人提及兄长还是没能稳住心绪,险些在众人面前露了端倪。
她阖眸稳住心神。
齐衍舟:“天下姓齐之人那么多,难道都与本官沾亲带故不成?你恶事做尽,自然有人向你索命。”
再睁开眼目中只余一片寂冷。
几名缇骑上前按住他身形,他仍挣扎嘶吼。
齐衍舟恨他入骨,可此刻为避免身份暴露只得做出不堪其扰的样子命人堵住了他的嘴。
回首。
恰好与沐晖深邃眸光对上,她下意识想躲避,可又知道此刻不能躲,只能坦然接受他探寻的目光。
刹那间,心中已构思了许多应对之语。
可未想到的是沐晖却并不问她,只那样温柔的注视着她。
接着阔步走到她身边,侧过身来轻轻撩开她沾了血的那只袖子。
却见白皙纤细左臂上,一道指节长的剜痕触目惊心向外翻着模糊的血痕。
他叹口气道:“这是方才你与那人周旋时,自己做的?”
她想收回手臂,却又被他用些力道按住,只好偏过头去应道:“是我做的……”
大约是曾答应过他不会再轻易受伤,可她却又未能做到,至末尾处,声音已小如蚊鸣虫嗫。
沐晖望着那伤口缄默不语,将远处镇抚司内随侍的医倌唤来,侧着身子嘱咐几句,那医倌便将包扎要用到的一应物品悉数交予沐晖手中。
他容色冷峻,只专心为她包扎伤口,一双俊朗眉宇紧锁,忍了再忍,还是禁不住声开口问道。
“你不信任我吗?”
齐衍舟忍着疼:“我自然是信大人的。”
沐晖闻言停下手中动作:“这不是真话。”
她茫然望向沐晖,这句话她没有反驳。
她骗他的事可太多了,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不能坦然告知,可论及她方才是否信他能救她……
扪心自问,她是信的。
沐晖叹口气:“你从小就要强,长大了也是如此么?方才我已做好了万全之策,你不必伤自己……
他顿了顿,“其实,你可以信我的。”
齐衍舟疑惑道:“大人怎么知道我幼时是什么样子?”
她自己都快忘了。
沐晖定神望着她沉声道:“我知道的……”
在她不解眸光中,他认真解释道,“你对我说过,幼时为了读书曾跟着家乡的仵作学验尸,若非性子要强,也便不会出现在此处了。”
齐衍舟轻笑出声:“是这事?大人竟还记得。”
其实,这也是骗他的。
说罢不由神色黯淡下来,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虽然她是带着目的接近他,可沐晖待她真诚,她也想要对这份真诚有所回应。
此刻,想了想便道:“不若我再告诉大人一件我幼时的事罢?”
沐晖将白色的纱布小心为她包扎好又拿了块蘸水的纱布擦去她云青宽袖上残留的血渍。
他舒展眉宇,抬头望着她道:“愿闻其详。”
齐衍舟回想起少时之事:“小时候爹娘很疼爱我,总是对我无有不应。一日,我问我阿父,可以将天上的太阳,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我吗?我阿父先是瞪圆了眼睛,斥我异想天开,天上的东西怎么能摘下来呢?若都给我了,旁人可怎么办?”
沐晖被她所讲之事感染,眼前人仿佛又成了十三年前娇蛮的青衣小姑娘。
他轻笑声问道:“之后可得到那些了吗?”
齐衍舟点点头:“阿父驳了我之后,却见我一连几日来闷闷不乐,心中只想着太阳、月亮、星星为什么不能为我一人所有?好几天都不愿意出门。”
沐晖笑道:“你好大气性。”
齐衍舟继续讲,“可我阿父虽然斥我,但最终还是同我阿母一起,在夜间亲手为我扎了三只灯笼,分别画上日月星辰,夜里与我一起坐在院中把玩。”
“阿母将我抱在怀中,阿父则将灯笼在夜空里高高举起,那夜月光皎洁,伴着虫鸣,阿父说‘这就是只属于你的日月星辰’……”
她用另只手撑住下颌,望向他认真道,“大人,以后若是再忆起我,便将‘跟着仵作学验尸’换成这件吧?忆及我曾得到过日月星辰,可比那件事要美好许多。”
沐晖深邃眸光只认真望着她,淡声应了句‘好’,可下刻像是想起什么般,又郑重道:“我记得了。”
二人言罢,此刻一时无话。
只看着或查验尸首或继续在农舍内搜查线索的缇骑在身边来来往往。
就在她觉得能休息片刻,与沐晖一道将案情梳理一番之时,却突然察觉不知哪处好像有几道目光正紧紧盯着她瞧,与沐晖相视一眼,果见他也发现了端倪。
她环视四周,唯见农舍院外不时传来牛羊叫声传入耳中,心中一怔,随即想起今日在北镇抚司衙门时连睿所说的话:
“那老头穿戴整齐,好像是正要出去放羊……”
心中警觉不对。
那老头在几人来时已有所提防,其中必然有人通风报信。都要逃了,怎么还会有闲情逸致去放什么羊?
不由将目光挪向了外间圈起来的牲圈,那里正有牛羊悠闲地吃着草。放眼望去,天地相接,牛羊成群,看起来闲适自在。
可在那群牲畜间,她却突兀地捕捉到有双人脚混杂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