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把你的画像拿给刘家车夫看,他几乎瞬间确认你就是买通他给马车做手脚之人。而后在西山颜料铺的查访,证实购买‘黄不老’生粉的人乃徐府管家曹叔。毋庸置疑,你就是帮助张金龙毒杀刘百盛的幕后之人。”
徐醇风听到这儿已经没有了惊讶,他既不不承认亦不反驳,突然很好奇座上那位年轻的钦官还知道些什么。
“犯罪推演之术,最重要的便是确定凶手动机。”方湛搁下茶盏,起身缓缓踱步,停在一排博古架前,“刘百盛与你毫无交集,张金龙乃追杀你弟弟之人,而你费劲心机暗中帮助后者杀掉前者,着实叫本官想不明白,徐大人如此行事究竟是何逻辑?”
徐醇风安然坐于椅中,看着对面墙上映出的博古架前的身影,反问道:“方大人觉得呢?”
“若叫我分析,那就不得不提本官在西山榆水坡的遭遇了,”方湛赏看着博古架上一块太湖奇石,幽幽说道,“冼少监被掳,本官为救他差点被炸死在矿洞中,这些都有赖于徐大人向张金龙及时透露我们的行踪吧。”
“如此想让我这个钦官殒命,那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你是田青的人。这样一来便能说通,你屡次暗中维护张金龙、协助他除掉不肯交出账册的刘百盛和试图揭露银矿秘密的我,都是出于田青授意。”
徐醇风突然发出一串莫名又干涩的笑:“大人洞幽烛远,却想岔了最重要的一点,向张金龙通风报信,只为引他现身,好叫大人尽快捉拿住他,其余的皆是意外。”
“徐大人所说究竟是抵赖狡辩,还是事实真相,我想很快就见分晓了。”方湛转身踱回,挑了个徐醇风对面的位置撩摆落座。
“接下来,不如说说张金龙服毒一事吧。身死士,为不被严刑拷打攀咬出主子,多会提前□□,一旦被抓便会寻机自尽。张金龙入狱时,玄英卫早有提防,对他细致搜身,以确保万无一失。只是没料到,他在狱外还有徐大人这样强有力的帮手。”
“你再次上演给尤谨递送钥匙的那一套方法,将毒药送到张金龙手中,助其服下自尽。只是我又想不明白了,若徐大人当真效力于田青,不应该在张金龙招供之前送到才对吗,为何偏偏选如此时机?”
徐醇风定定望着地上虚空一点,良久,他长出一口气,抬眼说道:“适才大人讲,今夜来此的目的是要坦诚相待,下官对此深信不疑。否则此刻下官岂能在书房与大人安然对坐,怕不是早就大刑伺候了。下官能得如此优待,再藏着掖着,反倒辜负大人一片苦心。”
方湛听出言外之意,唇角弯起一丝弧度:“本官洗耳恭听。”
“那就从我弟弟阿谨入狱后说起吧。”徐醇风突然觉得屋内炭火不足,双手冰冷,便袖起手,垂目讲述起来,“阿谨入狱,我怕母亲受到邻居风言风语的干扰,也为了方便照顾她,便帮她搬了家。可阿谨长时间不出现,母亲难免日夜忧心。此时我也开始思考弟弟出狱后该怎么办,只要张金龙在云州一日,他就只能在外东躲西藏,如此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我想到,或许应该彻底除掉张金龙以绝后患。我先是假装有意攀附田青,主动与他接触,获得信任后,便试探他是不是对阿谨起了杀心。不出所料,他说尤谨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必须得死。就在我焦急想办法时,钦官一行突然到达云州,我便动了心思,我虽无力与田青抗衡,但圣上一定能。”
“但我不想阿谨被牵扯进去,便冒险做出越狱假象放他远走高飞。之后,我找到张金龙,透露钦官来云州重查民乱案的消息,暗示刘百盛此次难逃牢狱之灾,又夸大田青在朝中的处境。情急之下,张金龙坦白他此次回云州,便是受田青之命找刘百盛索要账册,但后者三番四次拒不配合。”
徐醇风轻蔑地笑了一声,道:“田青识人用人的能力着实堪忧,那张金龙草莽一个,我不过煽风点火了几句,他便对刘百盛起二心信以为真。我又从中挑唆,说眼下要账册不如直接灭口,让钦官查无可查,那姓张的当场就求我帮忙想个万全法子。”
“这个活可不简单呐,杀人手法不能容易暴露,否则姓张的不会采纳,但若太过隐蔽,又怕钦官破解不了。不过现在看来,此担忧实属多余,方大人洞察秋毫、英明决断,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真相。只是在抓捕张金龙时不太顺利,我便助大人一臂之力,向他透露你去西山游窟祈福的消息,引其现身,好叫玄英卫迅速捉拿。”
“之后的事如我所愿,张金龙下狱。当初商定杀人计划时,我便问他,此次对手是玄英卫,不容小觑,若事情败露他该如何应对。他当时交给我一包剧毒,说万一被抓,只需我及时将毒药送到监狱,让其自我了断,少些皮肉之苦。”
“可你递送得并不及时。”方湛打断提醒道。
徐醇风点头:“确实,张金龙被抓,我的目的已成,只要他服毒自尽,威胁我弟弟的人便从此不复存在。然而这个时候,我隐约意识到,大人在云州的举动似乎是冲着田青而来。于是我想,事已至此,不如给大人送个顺水人情,让张金龙将田青的所有罪行交代完,然后再死也不迟。”
方湛冷冷道:“可你让他死了,我查办田青就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证。”
“可他若不死,押送到上京就有机会见到田青,说出我在暗中所做的一切!”徐醇风语气急促,但转瞬间又平静下来:“大人明鉴,就算他好好活着到了上京,自有人还会想办法让他身死,于大人而言,结果都一样。”
这次方湛未再反驳,只静静注视对面之人的神情微动,然而燃到深夜的烛火已开始飘忽,不算煊亮的光线之下,那人也平静地回视他。只是那眼神中,全然不见往日的小心谨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峙与等待。
片刻后,方湛最先偏过头,起身走到连枝灯前,从袖中掏出那把徐醇风的匕首,用刀尖拨了拨烛火,瞬间屋内重又明亮起来。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待刀尖上的蜡凝固住,便用指尖挑剥下来,重新送入刀鞘,随后顺势坐到上首。
“按照徐大人的意思,张金龙交代田青一事倒是你送我的人情了?”方湛嗓音冰冷,言辞犀利,“可若真追究起来,刘百盛之死、张金龙服毒都与你有极大干系。原本我有把握对田青一击必中,如今却因你损失两个关键人证,导致局面难收,无法向圣上交待。徐大人,看来本官只有将你所作所为如实上报这一条路了。”
面对这一番试探,徐醇风只是张了张嘴,随即又陷入沉默。
方湛猛然提高音调:“哦对了,徐大人的弟弟还在我手上呢,这样的小人物,生死不过本官一念之间,我该怎么处置他才好呢?”
终于,徐醇风缓缓起身,朝着方湛跪伏下去。他声音颤抖高昂:“下官罪行累累,生死全凭大人做主,愿肝脑涂地,为大人驱使!”
方湛摇头轻笑:“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我不够聪明没能察觉你暗中动作,你便成功借我之手除掉张金龙,保住弟弟尤谨。而今被我全盘揭穿,抓住了把柄,便立即投诚效忠为我所用。只是你愿意,我还不敢用呢。”
他起身踱至徐醇风的身后,与他相背而立:“不如我也提个建议,我可暗中放还尤谨,对外只说逃跑中意外身亡,至于你费力策划的一切,也可全部隐瞒,但前提是——”
他突然转身,脾睨着徐醇风下跪的背影,沉声道:“我需要你从实交代,你暗中推动这一切,究竟是受谁的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