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城殇·第一日记
一炷香的时间后,泰山派第三代檀真子、崔文子、木虚子、张炼师门下五十多人,再加上师父与我,在泰山脚下迎风告别。檀真子、木虚子和张炼师将率徒子徒孙奔赴泰安州各地,访查病情与民情,并与师父约定好,于每第三日派人传书联络,交换信息;师父和崔文子则带领我们深入泰安城的瘟疫腹心,采取病例样本,全力研发解药。
风烈烈,众人皆心情沉重。此一去前路叵测,既有瘟疫之险,又有鬼怪之忧,还藏着人心奸诈。但沉重中又生侠气,一世修行,为的不是避世,而是匡扶苍生,即便代价是自己的生命,若能融入这除恶扬善、去鬼存真的滚滚洪流之中,也是在所不惜。
张炼师从马上跳下,拿下肩上的包袱打开,挨个为众人分发丹药,边发边说:“这三清丹可生丹田之气,辟邪抵秽,益气养血,大家都服下去。”
众人听命吞服。张炼师行到崔文子的面前时,递上三清丹,说了句:“师兄保重!”
崔文子回道:“师妹也是!”
张炼师哽了一哽,似还有话说,又咽下去了,重新回到马上。檀真子再向师父拱手道:“神尊,城内乃是险中之险,这次就交给神尊和二师弟了。望你们一定好生保重,战胜疫病,平安归来。”
师父回道:“放心去罢,你们也要保重自己。”
崔文子与师父对视一眼,双双点头,正要出发,突然从侧旁冲出一个身影,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马前。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我也随众人的视线一起像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望去,这下子更加大吃一惊——那是小石头!
小石头的脸憋得通红,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抬头恳求地望着崔文子。崔文子有些动怒,拂了拂袖子斥道:“说了那么多,怎么还是不听!你给我回去!”
小石头还是跪在那儿不动,高大的身子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师父,带徒儿去吧!”
崔文子怒道:“你当我们是去玩儿吗?这一去相当于入鬼域,能不能回来……”他突然打住了嘴。
“徒儿不怕!徒儿什么都能做!”
“你能做什么?你武功不精,医术半桶水,人又笨,所以才将你留下,和常字辈一起守观!”崔文子的话虽说得不好听,可其中关爱怜徒之情溢于言表,连我都听出来了。
小石头忍不住侧头看了看我,又抬头看了看师父,热泪滚滚而下:“正是因为徒儿深知师父此一去千难万险,如果将我留下,我才是生不如死。求师父带上徒儿,徒儿一定什么都听师父的,绝不给师父添麻烦!”
旁边的大师兄青尘上前为小石头求情道:“师父,师弟既然这么说,就带上他吧!单留他一个人和师侄们守观,也确实有些让他难堪。”
崔文子的视线从青尘的脸上转到小石头脸上,再转到我脸上,叹了口气,又爱又恨地对青尘说:“给他一匹马,出发!”
小石头擦干眼泪跨到青尘牵来的马上,崔文子和师父并骑纵马而出,与檀真子、木虚子、张炼师的队伍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一时间只见马蹄纷沓,黄尘滚滚,豪气干云,令我心潮澎湃。回想人生的际遇,也真是奇妙之极。若不是被情伤透了心,我也不会来投奔师父,想必此刻还是一个只管在闺中儿女情长、伤春悲秋的娇小姐,哪有幸参与这样义薄云天的大事。
小石头渐渐行到我身边,打量着我的脸色,问:“小英,你可是有些害怕吗?”
我赶紧止住心中遐思,摇摇头,回答道:“我不害怕。”又对小石头说:“你师父说得对,泰安城内此刻遍布凶险,他不让你去,是关爱之意,你又何必一定要跟去。”
小石头回:“一想到你和师父在城里,而我不在,这颗心就像在油锅上煎一样,一刻也受不住。”
不到一天之前,就在一线天的花草之间,我刚刚取了小石头的童贞之身,原本今日再见,或是缱绻或是尴尬,绝不该是现下这个局面。只因时事比人强,儿女私情在天灾人祸面前,到底只不过是轻飘飘的东西。
我倒暗自庆幸:若不是今日这个局面,我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小石头才好。但听他刚才的那一番话,发自肺腑,情深意切,禁不住心口一热,说道:“小石头,你这人可好得很啊!”
我的话刚说完,突然一个身影撞至我马前。因师父和崔文子边走边商量事宜,我与小石头已不知不觉来到队伍最前面,这身影打前方跑来,跑得飞快,我骑的那匹黄骠马一声嘶鸣,前蹄扬起,眼看就要踩在来人身上。
我急拉马缰,黄骠马被我拉得直立起来,总算没踩到那个人。可马受了惊,不停地立前蹄、踢后踢,全力想将我从背上掀下去。旁边的小石头失声喊:“小英,当心!”
这可难不倒我,我松开缰绳,看准小石头的位置,纵身跃起,轻拍黄骠马的脊背借力,一个翻身,已经跃到小石头的马上,在他身后轻扶住他的腰。黄骠马被我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师父这时赶上来,问道:“小英,没事吧。”
“没事,师父!”我回头答道:“突然闯出来一个人……”我用手指着前方,话音未落,视线转到,却是呆住了。
那与其说是个人,倒不如说是具骷髅来得更恰当一些。他是个男人,已经看不出年纪,身高很高,和小石头相若,但身形只有小石头的一半,形销骨立,面色焦黑,麻衣露出的手臂和手背上,遍布黑色斑点,双目赤红,唇干舌燥,一副半人半鬼、半疯半癫的模样。
此时我们的马群已停,那男人亦停住倒在小石头的马前,伸长了手臂,用嘶哑的声音说:“救我……”不知为何,他的眼睛只看着我,眼中虽红得瘆人,可眼神悲切,观之令人心酸。我忍不住扶着小石头的一边肩头,努力将身子探向前方,柔声问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不用回答了,他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他惊恐地向身后看去,看着几个正追着他而来的黑衣官兵逼近眼前。这黑衣官兵约有七八人,都戴着黑色面纱,只露出眼睛,身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衙”字。他们用来捉捕的工具也很奇怪:一张大网。他们用一张大网将倒在马下的男人兜起来,双手用麻纱重重裹住,显是不愿与对方接触之意。
男人被兜走了,在大网里发出绝望的叫声:“救救我!我有妻有儿,我不能死啊!”
“且慢!”说话的人是崔文子。不过他要是再不说,我也要说了。他纵马向前踏了几步,走到我和小石头的马之前,下马问那几位官兵:“请问这位犯了什么罪?为何要捉拿他?”
那几个官兵里领头模样的人疑惑地打量着我们,问道:“你们是谁?难道这会子要进泰安城?”
“我们自泰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