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我和师父一边一人,屏息在蒲团上打坐。府中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人小声快速走动的声音,不知道这一夜有多少颗心拎着。
打子时更了,我正预备再次去章儿房中探视,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门口站着满眼血丝的尹管家,他焦急地对我说:“大夫,我家公子到现在仍未醒转,自方才起,气息也微了,所以急着过来找您过去看看。”
我急匆匆地跟着尹管家来到东厢房,进入里进,迎面又是一双布满红丝的双眼——是项扶苏的。
他看着我默不作声,眼中流露出莫大的悲伤、哀求,我示意他和侍女都退开一些,坐到床边为章儿诊脉。屋里安静片刻之后,我放下章儿苍白无力的手臂,抬头对项扶苏和尹管家说:“是失血过多,他虽年轻,毕竟造血来不及,好比油将尽,灯火自然式微。”
“那该如何?”项扶苏的喉咙都直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以血补血,要赶紧喂他服食人血。”
“人血?”尹管家和侍女面面相觑,项扶苏却跨前一步:“用我的血!”说着,走到案前,拿起上面的一把小刀就不假思索地往自己的手腕处割下。
说时迟那时快,我抓起手边的不知何物掷了出去,却不是掷向项扶苏,而是掷向油灯。
侍女重新掌起灯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项扶苏的身边,抢过了他手里的小刀,对他说:“你的血没用。以他如今的情形,你哪怕把自己的血流干全喂给他也来不及。我曾服食过数年的无极花,是一种可令人长生不老的花,我的血与寻常人不同,还是让我来。”
我将刀口凑向自己的左手腕,项扶苏一把拉住我。我示意他看床上奄奄一息的章儿:“他等不了多少时间了。”
他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我将小刀刻下,鲜血滴滴答答地流出,渐渐集了小半碗的光景。我让侍女喂项公子喝下,她却看了一眼鲜血就晕了过去,只得尹管家亲自上阵。
我伸手点了左手的阳池、太渊二穴,出血止住了。项扶苏拿了一条干净丝带,将我的伤口处裹起。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目光不时投向床上正在被尹管家用银勺喂食鲜血的章儿,我轻声安慰:“不必担心,无极花能够起死回生,昔日我曾亲眼见过师父用她的血,救了整整一座城的人。”
项扶苏被我的这句话说好奇了:“整整一座城?哪一座城?”
我咽住已到喉咙口的话,后悔自己因为急着安慰他,险些透露了天大的秘密。好在这时,床上的章儿轻哼了一声,项扶苏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了。他几乎是扑到床边,迫不及待地对那少年喊:“章儿!章儿!你醒了?可感觉好些吗?”
虽非骨肉相连,也是舐犊情深,项扶苏与章儿这些年来,是真正的情同父子。
尹管家拿着空的血碗退到一旁,项扶苏又惊又喜坐在床边,手拉着刚刚睁开眼睛的章儿的手。章儿一碗无极花血喝下去,总算从阴阳之界又被拉回了阳间,他睁开一线眼睛,对项扶苏说:“爹,我方才迷迷糊糊,恍若来到一座桥边,桥那边大雾弥漫,我不想过去,似乎又被谁牵着似的不得不走。正要过桥,突然听见你叫我的声音,一下子不知怎么又回来了。”
项扶苏俯身搂住他,眼角湿润。
我默默退出东厢房,对随后跟来的尹管家嘱托:只可让章儿吃些流质汤食,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再来放血喂之。
我为章儿放了三天血,到了第三天上,他已经可以坐起来,倚在枕上吃些米粥,还总是喊饿,问什么时候可以吃肉,可把尹管家乐坏了。
我暂时还是不许他吃固体食物,问他胃部的感觉怎么样,他说数年来的第一次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胃了,没有隐痛,也没有灼烧感,胃口很好,只是每次吃不多少就饱了。
我说:“这很正常,你的胃如今只有从前的一大半大小。”
项章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确定好了呢?”
“一周后可少量进食固体,便溺成型一个月后可恢复正常饮食,再一年后不犯病,便是好了。”
章儿感激地说:“这次多亏大夫了。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大夫,可我看比先前那些大夫的本领都要高。”
我听了忍不住笑,故意说:“那又有什么好奇怪,难道女子就只能在家里呆着,做饭、绣花?”
章儿急忙摇头:“不,我没这样想。从前我阿娘……”说到这里,他猛然住嘴。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到赵莹,看来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不过显然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安静着没接话,他却自己说了下去:“从前我阿娘从不做饭,也不绣花,她闲了喜欢喝酒听戏,还喜欢在花园的池塘里喂鱼。”
他说着,眼眶里聚满了泪水,我怜惜地问:“你想她吗?”
章儿摇头,眼泪随着摇头的动作流下:“不想!她是个坏人!不过阿爹说她坏是因为她病了、疯了,让我不要恨她。”
我轻轻说:“你阿爹说得对。你阿娘一定也是爱你的,她只是病了。”
章儿又说:“我这回病好了,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娶个最贤惠的娘子,一起生下孩儿,当一对最好的爹娘。”
这小孩儿居然想得这样远。我又是忍不住笑,又是感慨:童年里没有得到足够爱的孩子,只能用漫长的一生去疗愈自己了。
我正与章儿聊天,尹管家微笑着出现在门口:“秦先生,您这边若是看好了,我家大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