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再潜心医术也不能这样自残啊!”我喊道。
华佗将衣袖放下,说:“总要有人来试的,我自己的药,自己不试,还想找谁?师父您不用急,不疼的,而且越往后面越不疼,说明我就快要成功了!”
我又急又气,知道这徒儿劝了也没用,整个人魔怔在医药学的世界里,只得问:“最后一次试用是什么光景?”
“类似酒醉的感觉,昏昏欲睡,又像做梦,被一层纱隔着醒不过来。但是有种凉意传遍全身,又带来一丝清醒,因而还是觉着痛。”
我沉吟着说:“这是曼陀罗的效用。这麻沸散的主药就是曼陀罗,其他的药材主要是用来引导曼陀罗尽快生效,又能够遏制它的弊处,不至对人身有害。你说有凉意,不妨试试再加一味天南星,此草性热,本身有毒,放在这味药里,说不定能起个以毒攻毒的用处。”
华佗的眼睛一亮:“天南星!我怎么没有想到它!”
我俩说着,天色渐渐亮了,参加义诊的医者们逐渐到来,大家举手作揖,互道辛苦。这次义诊是完全没有报酬的,来参加的医者都是德厚之人;而义诊又是脍炙人口、一传十十传百之事,没有两把刷子的医者不敢轻易参与,因而来的有都是技高之人。
厨房上了早膳。一个医者喝着五谷羹,说:“看来郡守大人爱吃粿子,来这里一个月了,每日的早午膳都少不了粿子。”
另一个接话:“粿子是隔壁邯郸的吃食,我们邺城不大吃。据说郡守大人在邯郸任职过数年,估计与此有关。”
又一个说:“这粿子看着着实赏心悦目,不过啊,我还是吃蛋饼。“”
确实,粿子褐白两色,放在攒心食盒中,形若一朵梅花。一个医者拿起一个白色粿子,说:“我倒爱吃这个椒香粿子。不过那个褐色的吃不出来是什么口味。”
我下意识地接口:“那是蜜糖味儿的。”
第一个说话的医者说:“倒是忘了,秦大夫好像也是邯郸人氏?”
我点头微笑称是,拿起一个蜜糖粿子慢慢吃着,心头滋味万千。这些日子委实太忙,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项扶苏当然是知道我爱吃粿子的,而且就爱这椒香和蜜糖两个口味。
大家用好早膳,患者也陆续来报道了。大家都知道今天是义诊的最后一天,赶着来的患者多,外堂里摩肩接踵,尹管家不得不在门口做了批次限制,让晚来的人在门外等候。
忙碌中突然听到一阵喧哗,有人隔着人群喊着“人命关天,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声音开始还在门外,转眼已经到了门里,人群闪开一条通道,通道里跑来一个中年男子。他穿着粗布衣服,看上去是个农夫,满身大汗,满面焦急,怀里抱着一个农妇,应该是他的妻子。
果然,他奔到我面前,跪下,将农妇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对我央求道:“大夫!这是,我孩子的娘,求您,救救她!救救她!”
我从案几后走出,仔细观察地上的农妇。她面色蜡黄,气息低微,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嘴角还挂着些白沫,应该是呕吐过。
我切了切她的脉搏,弱而有异动,血脉不畅。
我问那农夫:“她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农夫一路抱着妻子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连话也说不清,我说:“你先顺顺气,好好说。”
华佗给他端来一杯水,他一饮而尽,说:“早上,她和我阿娘斗气,争吵起来,结果……趁我们不注意,吞下了一盒绣花针!”
“啊!”周围聆听的人群发出一片哗然。
我再次切脉,果然,脉象杂乱,显示胃气不正;洪脉又兼滑脉,血液突走,腹有异物。我俯在农妇的胃部听了听,里面却没有什么响动。
我问农夫:“确定是吞了一盒针吗?会不会是误会?”
农夫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误会没有误会!我找到她的时候,绣花针的空袋子还拿在她手里呢!”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地上的农妇突然吐出一口鲜血。人群又是哗然一声,退出两尺。
我让农夫不要再搬动他妻子,原地等待,自己和所有的医者到内堂做了一个简短的会诊。
大家都是惋惜连连,束手无策。早上说爱吃椒香粿子的那位说,自己前年接待过一个被毒主母迫害吞下绣花针的小妾,给她服用了许多滑肠的食物,最后还是不治生亡。这绣花针又细又尖,极易入血肉,若是只一两枚,还可期待凭消化能力化去,可枚数一多,恐怕回天无数。
我听大家都没什么主意,将视线投向华佗,却发现他早在等着我的眼睛。两双眼睛一对,就明白我俩想的是一样的事情。
我刚开口:“麻沸散……”
华佗就接口:“昨日我熬了一些试用,还剩不少,这里正好又有天南星草,添进去,一个时辰可以熬好。”
一个时辰。我心算了一下,把厨房的人叫来,让他们去盛一些早上的五谷羹,撇掉水分,取厚厚的粥油,给农妇灌进去。娶了个枕头来让农妇平躺,不要移动。
华佗去熬制麻沸散,我则准备热水、软布、刀具、穿好头发的针线。在场的医者都愿意当助手,我从中选了年富力强的两三个。
围观的人群纷纷议论:“秦大夫要施开腹术了!”“听说郡守府的长公子就是她用开腹术救活的!”
议论声越来越响,逐渐像不可控制的潮水。连半昏迷的农妇都被吵醒了,呻吟着想要翻身,我急忙把她按住,看着她又逐渐陷入昏睡,我站起来想让众人退出外堂,却突然看见从大门直通外院,人群像被利刃分开,空出一条通道。
有人骑着马,从通道尽头缓缓穿行过人群,走到外堂门处,马轻嘶一声,彻底停下来,是匹通身玄黑的高头大马。马上的人从高处与我的视线相接,凝望片刻,翻身下马,将掠地云的马缰递给手后的侍从,自己一掠衣襟,迈入门槛,向我走来。
是项扶苏。
我蹲在农妇身旁,呆呆地看着他走近。他海蓝色绣银色水波纹的大氅像一汪海水,眼底的专注像海波,我的心又跳成了十五岁那年在采桑路上遇见他的样子。
他将手伸给我,我却摇摇头拒绝了。他也没坚持,温柔地笑一下,跽坐在我旁边。周围的人群也像海,好奇和玩味像一波一波的海水涌上来,我恨他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不管不顾失心疯的样子。
我放低声音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来带你入京。”他清清楚楚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