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精神海已经要完全干涸了。
克莱因只瞟了一眼就退了出来,他抓着伊利亚头发的手扣紧,但伊利亚没再发出声音,他依旧跪在那里,安静地等着克莱因最终的判决。
“这是我们第一次来到太空吧。”克莱因舒出一口气。
他没有提伊利亚的精神海,而是起身走到有一丝丝裂纹的玻璃面前,问,“不来看看吗?”
伊利亚不想看,他现在有点害怕克莱因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克莱因在书上读到的太空是静谧的,深沉的,每一个自在的灵魂都能在浩瀚宇宙中享受极致的安静和孤独。
但当他身临其境地用肉眼观测的时候,视野中只有望不着头的黑暗,太空仿佛可以将任何东西吸进去,万物都躺在了它黑暗的舌底。
这是一幕黑色的阳光,而他们是空中游走不定的微小的砂。
“太空美吗?”克莱因望着黑的让虫身上发冷的宇宙,问。
“很美。”伊利亚看着克莱因在玻璃上倒映出的一汪泉水说。
黑暗中唯一一抹幽色的蓝。冷的像冰,柔的像水。
令虫心生向往,却又无法触摸。
“那你的精神海几乎要废了,你知道吗?”克莱因收回视线,他迈动步子,绕着伊利亚转了个圈。
黑暗中那抹幽蓝没有了。
伊利亚没有动,他的身体打了个颤。
克莱因说:“你是不是有点没用了啊。”
伊利亚瞳孔微微放大,他焦急地想证明自己:“我翘了乔伊的一个仪仗贵宾舰,上面的紧急迁越点是主星,我复制了程序,我……”
克莱因打断他,继续说:“或许我不应该答应和你一起离开。”
伊利亚死死盯着玻璃模糊的倒影,上面克莱因的影子糊作一团,伊利亚看不清克莱因的脸了。
他不敢直面克莱因,只能像罚站一样站在原地,“我可以带你到主星的。”他喘着气。
“我当然知道你能带我到太空,我还知道我输入指令,就可以直接跳跃到主星呢。”克莱因声音越发柔和,传进伊利亚耳朵里却像刀一样,“可你那个时候还活着吗?进入主星后这个机甲一定会失控吧,如果不想直接坠毁或者被警卫人员当场击落,得拿你的精神触鞭硬抗吧?”
“可你的精神海已经快废了,还需要我再提醒你吗?掉到一半你就能直接碳化了吧?”
“你还能杀死冒犯我的虫吗?”
伊利亚的喘气声越发重了,他的呼吸道好像快被克莱因几句轻飘飘的话扼断了。
“——说起来,我在废星的时候,那些雌虫就经常对我说一些奇怪的话,他们会触碰我,以此作为交换,告诉我外面的消息。”克莱因似乎换了个话题。
他的语气也变得几近温柔了起来。
“我对主星很向往。”
“到了主星之后我该怎么生活呢,主星的雌虫也像废星的雌虫一样吗?”克莱因说,“只要我拢起手心,解开衣扣,打开身体,敞开精神海,伸出触须,就像在废星一样,这样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吗?”
伊利亚好像听到了像“乔伊是同性恋”“他其实是帝国大元帅”“草履虫在跳求偶舞”一样荒唐又难以置信的话。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控制不住地想回头,又让克莱因一句话定在了原地。
“站着别动,我没有允许你动。”
伊利亚只好继续站在原地,他的瞳孔放大,额角渗出冷汗,心脏一阵急速的紧缩。
怎么可能…?乔伊不会允许这种事的,他可也是雄虫……
他真的不会做这种事吗?
乔伊要真的不会做这种事,又怎么会提取他和克莱因的基因注在雌虫试材身上?
伊利亚越发惊惶了。
难道他一直以来没有保护好克莱因吗?
…
克莱因正在操作盘上输入定时跳跃指令。
虽然机体没有严重到海登说的那样红标蓝标乱跳,但求生跳跃指令还是简洁又好用的。
毕竟逃命嘛。克莱因想。
幸好伊利亚复制了乔伊的仪仗坐标,把就近迁越点设在了主星,不然事情还会再复杂很多。
说起来乔伊的紧急避险坐标为什么会在主星而不是他的大本营?不是说乔伊大公和虫皇陛下水火不容吗?克莱因忽然想到。
但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克莱因回忆着地牢里的、监视过他的、和在他门口巡视过的雌虫们对他说的话,还有一些他看过的,在几百年前,不受宠的雄虫们在雌虫官员的授意下在特殊的日子与民共度佳节的纪念录像。
他组织着语言,好像一些肮脏的事在伊利亚不知道的角落真的发生在他身上过一样。
“雌虫的行为很奇怪,我不能理解他们在做什么。”克莱因说,“他们会把一些恶心的东西全弄到我头发上和脸上,我的胸口被啃得发肿,精神触须也被扯的好疼。他们揪着我的头发,按着我的肩膀要我跪在地上,说我得服务他们。”
“我的膝盖好疼,大腿也好疼啊。”
克莱因声音是不同于伊利亚的、特有的柔和,这道声音曾经让伊利亚的心都迷蒙了,现在却像一把发钝的手术刀,克莱因正用它慢条斯理地划拉着他的心脏。
但克莱因似乎对伊利亚的痛苦一无所知。
他撒着娇,就像他们还在废星,还在无数个相依的夜里一样。
“…假的吧克莱因……”剧烈的情绪起伏,使伊利亚的精神海爆炸了一样疼,他的机械义眼已经滴滴滴地发出警报声了。他喃喃呓语着,几乎是在祈求克莱因了。
当然是假的。克莱因漫不经心地想。伊利亚还是那么好骗,他说什么都信。
他只是在乔伊面前立虫设,又不是没脑子的软包子。
克莱因:“我骗你做什么?”
强烈的惊怒和懊悔之下,伊利亚的心几乎都要绝望地蜷缩起来,但克莱因的声音仍在往他的耳朵里一字一顿地灌。
“伊利亚,主星也会这样吗,我可以稍微休息几天吗?”
“我会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吗?我没有饭吃怎么办呀。”
哎呀,伊利亚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要疯了。克莱因漫不经心地想。
“……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伊利亚的声带受损了一样,发出喀喀的声音。“我一定撕裂他们。”
他的绿色眼睛瞪得很大,眼周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脸上手上的青筋全部爆气。他嘴唇在抖,手在抖,他浑身都在发抖,尾音几乎颤的无法连接起一句完整的词句,“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重复着克莱因的名字,好像他早已将这个名字烙在了灵魂上,往后余生的眼泪和痛苦都用此发音,“克莱因…克莱因……”
“——因为感觉告诉你没什么用啊。”克莱因轻飘飘地说。
伊利亚的表情更恐怖了。
“你连乔伊的控制都摆脱不了,带我出个废星也受伤到让我难以使用,现在活着跳跃进主星也做不到,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用啊。”
克莱因语气带着困惑,“那我只能去侍奉雌虫,好去获得我想要的东西了啦。”
“不…不要……”
星际跳跃还剩十秒。克莱因看了一眼时间。
精神触鞭怎么还不出来,刺激还不够?
克莱因想了想,又快走几步上前,他甜甜蜜蜜地环住伊利亚的腰:“如果我身上沾的全是那些奇怪的东西的话,你愿意帮我洗澡吗?那个时候我想我全身可能都没有什么力气了吧,洗澡什么的,得你帮忙才行。”
“…不、不行,不可以……”
在操作盘上闪起倒计时将至的红光时,伊利亚的身体猛地窜出蓬勃的精神触鞭,它的直径突破一米,疯了一样在机甲内壁横冲直撞起来。伊利亚彻底崩溃似地惨叫出声,精神触鞭冒着血色的裂痕,在机甲内部狂舞着,显得越发狰狞。
“为什么不行呢?”克莱因收紧了双臂,他的十指不动声色地交叉握紧,防止跳跃的时候被震飞出去。
克莱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轻快地说,“也对,你当然不可以了,毕竟在那个时候,你早就被我抛弃在坟墓里了,再也不被我需要了呀?”
“不,不可以,不要啊————!!!”
.
——跳跃倒计时结束了。
在宏大静谧地像没有过时间流动的万丈深渊中,忽然有一个小点动了起来。
血红到发黑的触鞭突兀又张狂地从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盒子横七竖八内贯穿而出,它死死包裹住了机体,在宇宙中狰狞地躁动着。它周身有奇异的能量在快速闪动,极速扭曲,宇宙中仿佛有一道钟声般的浑厚的声音响起。
铿——
随着这一声钝响,像海底生物用腕足勒住猎物一样的血色生物,倏地消失在原地了。
周围剩下的白色碎光点点,也凝滞着消散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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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依然静谧地凝固着,亘古不变地沉默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